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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到底是什麼態度呢?”我簡直要被他這副惱火的樣子逗笑了。
“我讓她先自己一個人去,”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婚禮的事兒暫時緩緩,但是我沒說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頭禪。
“西決,”其實我想說“該死”或者“白癡啊你”,但是我忍住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豈不是等於告訴她,你打算就這麼拖着拖着,直到最後拖不下去了無疾而終麼?你要是真的不願意離開家離開龍城,長痛不如短痛,跟她說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對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捨不得她。”然後我發現他面前瓶子裏的酒已經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剛給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性酒。可是現在來不及了,我知道,當他臉上開始露出這樣的笑容時,他就醉了。小的時候他常常對我這麼笑,比如說當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歡的玩具,他的笑容就總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童年時我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總是在他這樣笑着的時候過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樣專注地看着我.眼睛裏盛滿了困惑,明明眼裏已經沒有笑意了,但是臉上還維持着笑容,似乎是一時間不能相信在他自己這麼快樂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卻是惡意。
西決的性情終究是沉靜的,就連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較容易笑。似乎我說什麼他都開心。突然之間,他看着我,很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低聲說:“姐,我就是想找到一個女人,把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爲了我什麼都願意做。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個爲了我什麼都可以做的女人,應該是我媽,要是我媽也做不到的話,就別癡心妄想,別再把希望寄託在任何人身上了,對不對?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覺得萬一這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讓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說怎麼才能徹底斷了這個念頭?”然後他身子一歪,臉頰直直地貼在冰涼的桌面上,睡着了。我驚訝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鬢角,我的手指就像這柔軟的燈光一樣,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過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還是軟軟的,和小時候一樣。那個時候奶奶總是開玩笑說,耳廓這麼軟的男孩子長大了會怕老婆的。他就很惱怒地在大家的笑聲中對所有人擺出威脅的表情,以爲他細嫩的小牙齒咬緊了,人家就會怕他。
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常常欺負他。我很認真地恨過他一陣子。因爲在我上小學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是後來,在西決兩三歲的時候,二嬸得了急性肝炎還是什麼病,爺爺就一定要西決跟他們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傳染,奶奶沒有精力照顧我們倆,可是又沒法逆了爺爺的意思——結局當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邊,回到我自己的家過那種任何一樣傢俱器物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時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爺爺,只知道恨西決。我有很多辦法欺負他,當然是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時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愛的小畫書,然後告訴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經常在煩躁的時候沒來由地罵他是“豬”——在那個年齡他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個比他長三歲的孩子,但問題是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反抗,他總是一轉眼就忘記了,然後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後,像向日葵那樣揚着小臉兒,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時候我們不是東霓和西決,我們是美美和毛毛。
美美一個人在院子裏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時代的某個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陽光拉得和大人一樣長。然後她就看見毛毛乖乖地站在樹下的陰影裏面望着她,她就招手叫他過來幫忙架皮筋,一端綁在樹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嚴肅地立正站好,兩隻小手伸得展展地貼在腿上,認真得就好像那是個儀式,美美背對着他開始跳了,一邊跳一邊念着古怪的歌謠,突然一轉身,發現毛毛居然像個沒生命的雕像一樣矗立着,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爲什麼他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徹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來衝他嚷:“笨蛋,都告訴你了不要亂動,你怎麼不聽話呢?”毛毛不說話,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連小肚子都凸了出來,緊緊地抿了抿小嘴兒。美美轉過身子又唸了幾句歌謠:“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跟着她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徑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豬,我叫你不要動不要晃,你個笨蛋!”還嫌不解氣,她伸出小手使勁揪了一下毛毛的頭髮。毛毛的身軀跟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着眼淚,依然挺直了腰板,“我沒有動。”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勇敢。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這樣倔犟地說“沒有”,她恨毛毛爲什麼總是如此聽話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麼笨拙地站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地幫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會說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兒了。”——其實這種複雜的恨意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歲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美美只是覺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悶到爆炸了,她必須做點兒什麼。於是她衝回了屋子裏去,再衝了出來。她不再理會毛毛,她開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裏很繁複的花樣,或許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劇烈地晃動着,柔若無骨,就像狂風下面的柳條。就在這個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從口袋裏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剛纔跑回屋裏爲的就是這個,她一邊跑到樹底下,痛快地給了橡皮筋一剪子,一邊勝利地喊着:“都告訴你了不要動!”可是這聲音無比歡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斷裂的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乎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斷裂,終於可以釋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嘯着逃離了樹幹,幾乎飛了起來,所有的柔軟都變成了殺氣,全體撲向了毛毛,一陣清脆的響聲,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體上爆炸了,它終於元氣散盡,重新變成柔若無骨的一攤,堆積在毛毛的腳下。毛毛的身上多出來了一道道鮮紅的印記,從鼻粱,到下巴,再到鎖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們都嚇呆了。他們凝望着彼此的時候美美沒有忘記把小剪刀悄悄地塞進口袋。毛毛放聲大哭的時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她一邊哭,一邊喊:“我告訴你不要動吧,我告訴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斷了吧,現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聞聲而來的時候哭得更慘了,張開雙臂朝奶奶跑過去——還好出來的不是爺爺,“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斷了,橡皮筋飛起來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倆摟在懷裏,仔細地看着毛毛的臉龐,“沒事,沒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結實,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沒有傷着眼睛就好一一”一邊說,一邊用她蒼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腦袋。
毛毛哭了一會兒,被奶奶帶去房間裏抹藥了,美美隔着牆能隱約聽見毛毛抽鼻子的聲音。然後毛毛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他的鼻頭和眼皮都還是紅彤彤的,可是他對美美笑,他跑上來輕輕抓住美美的手,他說:“姐姐。”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時候美美沒有拒絕他,她也輕輕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裏。其實她知道,不管再怎麼討厭毛毛。她也還是需要他的,她比誰都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