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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學校裏,我的小叔是“自毀前程”這個詞的活標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罷了。我只能說,過去的小叔,不是現在這樣的。也並不是多久以前的過去,十年前吧。那時候我上初中,鄭東霓上高中,小叔是鄭東霓她們班的語文老師。十年前的龍城一中,有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開學,鄭鴻分到哪個班教語文,哪個班的學生就像是過節一樣。鄭鴻老師並不是什麼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長得也大衆,而且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十年前的人穿着打扮,怎麼說也是比較土氣。可是,用鄭東霓的話說:“小叔一站在講臺上,整個人會發光。”
這句話,我信,並且我明白這是在說什麼。
那個狹窄的講臺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講臺下面的學生的臉和眼神。我們的小叔就在這錯覺般的閃亮中,判若兩人,化腐朽爲神奇。他口才其實好得很,滔滔不絕,給很多孩子們打開一扇從未曾開啓的門,並且懂得在合適的時候開一個合適的玩笑。他會在某篇課文的小角落裏,意想不到地,聯想起一些有關於文學,有關於歷史的掌故。語文課本就這樣,在小叔的手裏變得鮮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講最沒意思的語法,他也能告訴學生們,這些現代漢語的規則從哪裏來,於是他就開始說劉半農,說趙元任,說胡適,說新文化運動,說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樣在一場場鮮活並且妙趣橫生的爭論中被確定下來。我記得那個時候他說:“我只是想讓你們明白,知識這個東西,其實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萌動,到發育,到成長。有童年時代,有青春發育的時候,也有成熟期。也會生病和衰老。這裏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發亮。我相信,那個時候的小叔,用他自己這個人,讓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養這個東西就像血管一樣,可以盤根錯節地生長在一個人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不可分割。
喜歡他的學生對他如癡如醉,不喜歡他的學生則是認爲他太過賣弄,太愛講跟高考無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有很多場學生之間的紛爭,皆是因爲有人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他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可以引得喜歡他和討厭他的人之間硝煙四起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就早已成了角兒。
只是,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沒有人會把小叔和那年的鄭鴻老師聯繫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箇中規中距地上課,下課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實他不過38歲。有很多人在這個年齡風華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臉上明白地寫着“得過且過”四個字,他得憑藉寬大的衣服來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書桌前,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無意識地划動着鼠標。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龍城一中的學生論壇上逛逛,看看這幫精力過剩的孩子們一個個隱藏起真實身份,罵老師,罵校長,罵高考。有時候罵得妙語連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嘆我的學生們其實比我聰明。只不過我從來不會註冊馬甲上去發言或者湊熱鬧——不是沒有老師喜歡這麼幹的,但是總是被學生們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則。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尊重這些孩子們,但是該保持的距離必須保持。聰明地用合適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間的距離,是維繫任何一種社會關係的精髓所在。——其實這都是小叔教給我的。他什麼都明白,但是什麼都懶得經營。
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個帖子的標題,“說說鄭鴻老師”。
我打開,一層樓一層樓地,饒有興致地看學生眼裏的小叔。這個帖子不夠熱,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網絡不普及的年代裏也是風光過的,互聯網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現在這寥寥幾個帖子,無非是說小叔爲人散漫,什麼事情都不着急,還有人說小叔上公開課都遲到過,並且無視後面的校長鐵青的臉。沒有人說小叔講課精彩,卻有人抱怨他的課無趣,說他從來不鼓勵標新立異一點的作文。唯一讓我心生安慰的是,有個帖子說不管怎樣鄭鴻老師講文言文還是好的,深入淺出,看得出功底,比別的語文老師都強。我苦笑,鄭鴻老師的精彩處怎麼只剩下這一點。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最後的一個回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