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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她像是鬆了好大的一口氣那樣靠回枕頭上,無論如何,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爲自己挽回一點漂亮的尊嚴。傷口處的疼痛又開始甦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盡力想要維持尊嚴的時候,這些疼痛就會來臨。她又想起兩天前那個羞恥的夜晚,她一點都不想回憶它可是她的喉嚨裏還殘留着一種細微的乾燥和灼熱。是那場就像是要把靈魂嘔吐出來的嚎叫的痕跡。她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歐洲的吸血男爵的傳說。那大約是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這個男爵先後殺掉了他自己的領地裏一百多個小孩,因爲他認爲孩子的血可以讓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這個故事裏最讓她心悸的一點是:那個男爵把這些孩子們組成一個合唱團,訓練他們發聲,因爲那個男爵說――這樣在他屠殺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慘叫和哭泣聲會比較悅耳一點。爲什麼想起這個可怕的故事呢?她對自己笑笑,因爲她現在覺得,這個男爵或許是有道理的,合唱團,多精彩的主意。不過我原來也是學過音樂的啊。她閉上眼睛,陽光在淚光裏變得晶瑩剔透。她都沒有聽見一聲門響。
陸羽平又回來了。手中拎着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袋。他一個男生拎着這麼鮮豔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裏面是很多個鮮紅,飽滿的蘋果。他沒有表情地說:“這次,應該是真的紅富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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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然經常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她知道這個問題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來就是一個奢侈的女人。曾經在她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用她自己的話說,在她的鼎盛時期,她經常是在兩個小時內就可以讓梅園百盛的每一個收銀臺都插過她的信用卡。陸羽平聽完這句話後壞笑着說:“又是‘鼎盛時期’,又是‘全都插過’,你的修辭還真是生動。”她尖叫着打他,說他流氓。趾高氣揚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碼的時候夏芳然心裏是真有一份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說,在梅園百盛裏你經常會跟一個長相很好衣着很好甚至是氣質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過,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因爲自己的眼睛裏沒有閃爍那種被物質跟金錢佔領過的迷狂。夏芳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物質的氣息,雖然她是個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沒意識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這兒。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種商品,可以買賣可以租賃可以交換,她們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勞動或者才幹或者貞操都是換取奢侈的貨幣。夏芳然鄙視這些女人――也就是說她實際上鄙視大多數女人,夏芳然把這羣買賣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統稱爲“暴發戶”,連那些自命清高鄙視奢侈視奢侈如糞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發戶。爲什麼,因爲暴發戶們怎麼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樣身外物,就像天賦對於藝術家來說是一樣在他體內既可以生長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賦,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見五指的內心深處一雙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輪皎潔到孤單的月亮。金錢,名譽,地位,虛榮心這些東西算什麼啊,夏芳然不會是因爲它們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質不過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個角落。所以就算是沒有錢夏芳然也還是要照樣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沒有梅園百盛夏芳然也還是要繼續奢侈下去的,所以當夏芳然已經沒有了美麗,甚至已經沒有了一張正常人的臉的時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張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嚴一絲不苟地奢侈着,於是她就會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樣想象她現在的生活的,或者他們,尤其是她們會認爲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處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許存在在地獄裏,但是人間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爲痛不欲生的次數一多,人也就習慣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裏了。伴隨着習慣而來的,是貧乏,瑣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間的事情。
所以當夏芳然悄悄地在飯桌上打量陸羽平的時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樣在挑剔自己差強人意的男朋友。說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湯的聲音大得像匹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動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喫完飯後點菸時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個男人點菸時候的神情的,打火機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靈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陸羽平吧,按下打火機的時候他歪着頭,準確地說是佝僂着頭,眯着眼睛,那副上不了檯面的心滿意足簡直可以拍成照片放進字典充當“卑微”這個詞的圖解。夏芳然就在這時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送她這個藍寶石戒指的男人。他並不是多麼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見過的點菸點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場劫難。夏芳然知道自己這是在比較,在這場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較中她暫時忘掉了對面的陸羽平是那個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過來擁抱她的人,是那個在已經沒有人相信傳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許的人。有時候她需要暫時忘掉這件事,如果真的時時刻刻活在對自己的提醒跟責備中很快就會精神崩潰的,現在她已經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潰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讓自己活在對一個男人的付出的誠惶誠恐裏。生死相許是個多重大的儀式,死在這儀式裏倒也罷了,可是麻煩的是如果你活在這個儀式裏,你就一定會在某些時刻用厭倦來打發日子。夏芳然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親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抱怨,嫌棄,厭惡都發生在一羣彼此肝膽相照的人之間。厭棄是真的,但是肝膽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時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門的。最多在人少的時候去趟“何日君再來”聽小睦吹吹牛。父親上班,陸羽平上課的時候,夏芳然就得一個人待在家裏。在這些獨處的寂寞中,她漸漸養成了一個嗜好。就是拉開她那個巨大的衣櫃的門,把裏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實她的衣櫃在她出事後已經整理過幾百回了,那些現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卻還是在那裏掛着。比如吊帶,比如露背裝,比如露肚臍的襯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親要她整出來幾件現在已經用不着的衣服送給她的表妹,她平靜地說等我死了以後我就全都用不着了,到時候再讓她來拿也不遲。父親說了句“胡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提過關於衣服的話題,其實父親現在也有點怕她。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檢視着那些衣服。是檢視也是回憶。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來”剛剛開張的時候買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評價說她穿上這個很像《駭客帝國》的女主角;這件大領口的羊絨衫真是可惜了,她現在已經沒有本錢讓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溝若隱若現,可是曾經,她穿上這件羊絨衫就覺得自己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露出了天鵝般潔白的脖頸;這條牛仔褲還是讀師範學校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這條褲子對她來說可算得上是天價,但是她試穿時一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覺間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瞭解你的身體,身體和好衣服的關係是河跟河岸的關係,那些服裝大師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筆,就是因爲它們對女人身體的奧妙瞭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賞一些珍貴的標本那樣把衣服們拿出來,再整整齊齊地掛好或者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夢吧,她就是一把火燒了它們也不會讓它們去委屈地跟隨別的女人的身體。她曾經完美的身體已經變成這些衣服們前生的記憶了。現在呢?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肘關節的一條駭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臉上,濺出來的幾點調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變成了今天這種結果;旗袍是樣好東西啊,領口系得嚴嚴的,這樣胸前的那些疤痕就會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襬上那道開氣讓她很鬱悶,因爲現在就連她的腿也因爲手術的關係變得必須遮掩了,那麼只好放棄旗袍,改穿唐裝上衣就好了。還有高跟鞋――這樣性感得像樂器一樣的鞋子到底是什麼人最先發明的呢?夏芳然真高興她現在還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個女人若是不喜歡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藥了,她根本就不會明白上帝爲什麼要創造女人這種生物。欣賞衣櫃的時候永遠是夏芳然最開心的時候,只可惜陸羽平就不會明白這種事情樂趣何在。有一次陸羽平非常憨厚地拎着一件紫色的露背裝對她說,這個摸上去舒服,剪了當抹布保證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陸羽平這樣說其實是怕她心裏難過。可是夏芳然真的一點都不難過。陸羽平是不會了解她就算難過也永遠捨不得把委屈撒在它們身上。但是夏芳然還是很感動,她笑着揉陸羽平的頭髮,說:“傻瓜。”然後她說:“陸羽平,你愛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