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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着李建恆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爲她孃老子憑靠着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着我是嫡次子,在家裏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裏浪裏討飯喫,爲什麼?全因爲爹孃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後來我在海里受難,傷着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爲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醜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着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着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麼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奚鴻軒在這昏暗潮溼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說着。
“我謝他一輩子!皇上,這世上誰不可憐?你可憐我,便肯讓我做權傾朝野的元輔嗎?你可憐蕭二!讓他真正做了紅極一時的闃都總督,那誰會可憐你?他蕭二待你但凡有一點真心,能叫蕭既明在御前說出那番話來?不正是仗勢欺人麼!你再看看那沈八,攤上了沈衛這個爹,詔獄是那麼好待的地方嗎?他十五歲落在紀雷的手裏,扒皮抽筋似的在獄裏滾了一圈,如今人是出來了,可瞧着樣子,分明已經給養成鬼了。這天下人人都可憐,你要是個個都去可憐,那這皇帝還怎麼做?俗話說得好,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皇上,別聽那嘴碎的講什麼生母卑賤,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夠了!人生來就是要分高低貴賤的!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都是攛掇傻子的,不講規矩,哪來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恆,便生來比他蕭馳野高一等!他蕭氏敢動什麼歪心思,你怕什麼?你纔是天下民心所向,他們怎麼折騰都是個亂臣賊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誰敢不從?這纔是天子!”
這纔是天子!
李建恆覺得這番話振聾發聵,講得他如夢初醒。他在這溼漉漉、髒兮兮的塌坑裏,頭一回明白自己是什麼人。他不知什麼時候淚流滿面,回憶起過去種種,只覺得全部白活了。
奚鴻軒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強撐着聲,說:“他們是不是笑你胸無點墨、貪生怕死?這世上誰不怕死!刀沒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什麼話都能順溜地說,等架到的時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褲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藝的!學問的事情,國子監養出來的學生自會解答。政務麼,內閣幹什麼的?不就是替你參酌建議的嗎?你是皇帝,你是個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恆又冷又熱,他顫抖着,重複道,“你說得不錯,朕是皇帝。”
奚鴻軒掌握着火候,看差不多了,方纔鬆口氣。
誰他媽喫了熊心豹子膽!在藕花樓裏做手腳,這樓一坍塌,再叫水一衝,什麼東西都查不到了,結結實實栽贓在他奚鴻軒頭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恆,出去後光是都察院的彈劾就能讓他揭層皮。新任的戶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經此一事斬了他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