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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嬉笑聲中,小龍女轉過了身,順手把牀頭的威尼抱在懷裏,背對着我。我想她是困了。我決定不打擾她,讓她就此睡着。雖然這個傢伙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曾經有過通宵泡吧再輕鬆地洗把臉去上班的紀錄。我獨自一人在黑夜裏靜默着,看着她窄窄的小肩膀在我的眼前悠然地起伏。我爲什麼會跟路陶那麼好,那是因爲我當初根本沒有什麼選擇。
那時候我十六歲。一個瘦削,笨拙,面部表情僵硬的女孩子,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少女的甜蜜的氣息。老師給大家介紹我這個剛剛搬家的轉學生,底下響起來的禮節性的掌聲都能讓我膽寒。只知道死死地攥着我的書包帶子,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不敢主動和人說話,特別害怕人家看着我的眼睛,甚至過馬路都會讓我覺得心驚膽戰。我戰戰兢兢地捧着自己的靈魂,就像捧着一塊易碎的玻璃。雖然它很廉價,可是它是我的全部。似乎只要有一個人在空曠無人的寂靜中大聲地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就聽得見自己內部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聲音。我清晰得記得,剛剛搬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總是記不得房間的位置。對方位的記憶還停留在原先的家。半夜起來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牆。媽媽就會在這個時候起來,打開房裏的燈,幫我揉着撞出瘀青的部位。一邊用小心翼翼,簡直是害怕得罪我的口吻說:“不要緊,不要緊,醫生不是說過的嘛,換個環境一定就會好了。”我木然地任由她揉搓,聽見自己的心臟灌了鉛一般沉重地蠕動,沒有表情地無聲地哀求這個我生活的世界,求求你,求求你,我已經怕死你了,我嘗過你的厲害了,你不要再折磨我。
路陶就是我那個時候的同桌。這個漂亮,新潮,活潑,喜歡大驚小怪的女孩子是當時唯一一個對我微笑的人。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我試着寫字,寫出了一個又一個只有青春期的人們才認爲是傷心的故事。路陶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她總是瞪圓了她美麗的眼睛驚呼着:“老天爺呀,我的好朋友居然是個作家。”我想若是沒有路陶那些毫不吝惜的讚美,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開始寫字,至少我肯定不會把寫字當成是生活的指望。所以,我有什麼理由不對路陶肝膽相照?她對我有恩,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這裏的時候我輕輕地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着,點燃了一支菸。我得承認,這些悄然而至的往事讓我有點不舒服。不過我知道很快就會過去的。我特別喜歡聽打火機那一聲輕微的,伴隨着火苗的聲響,總是令我感覺到一種螳臂當車的悲涼。外面麻將的聲音不知爲什麼暫停了,我聽見媽媽的腳步聲。雖然她總是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談論我的書,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們,我的日夜顛倒的生活。可是我心裏最明白不過,她是多麼高興地看到我今天這副令她不屑的樣子。十九歲那年,我出了這輩子第一本書。雖然只有百分之五的版稅和八千冊的起印數,可是我總算有了一個機會可以在扉頁上鄭重其事地印上一句話:獻給我的媽媽。那一天,她一面把書頁翻得嘩嘩響,一面數落着:“看看你都寫了點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第五頁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就隨便跟男人上牀,第二十五頁的時候兩個大男人出來卿卿我我地亂搞,第四十八頁一個一點大的小孩子就懂得自殺,第一百零一頁的時候又開始吸毒……你怎麼就不能寫點生活作風正派的人呢?要是讓你過去的老師看到了不被你氣死纔怪,教出來了什麼丟人現眼的學生……”然後她低下頭去,裝作在批判地研究我的書,其實她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努力地忍着眼眶裏的淚。
“海凝。”小龍女安靜地叫我,“你是不是睡不着?”她的聲音此時清冽得有些哀慼。
“嚇我一大跳。”我說,“還以爲你早就睡了。”
“海凝。你爲什麼不問我,如果我不喜歡彭端的話,那我喜歡的人是誰。”
“因爲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憋不住了就會告訴我。”我笑着說。
“我現在就憋不住想告訴你。”她依然靜靜地背對着我,不肯轉過臉,“今天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我特別想念他。所以要是你沒有睡着的話,你願不願意聽我講講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