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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個時候我才恐懼地覺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從我們坐上開往龍城的火車起,她就沒有睡過覺。白天,她跟着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時候永遠不累;晚上,她對着鏡子化妝的樣子就好像是她體內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像煙花那樣妖冶地噴薄;凌晨,她和我並排躺在牀上,她像是做夢一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給我講關於孟森嚴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聽。聽上去她好像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那講述的聲音卻一直持續着,持續到我的睡夢中。然後清晨來了,我醒過來的時候總是看到她大睜着眼睛注視着我的臉,她說:“你總算是醒了,都沒人跟我說話。”要不就是:“海凝,我剛纔在陽臺上看見日出了。”
我現在才知道她爲什麼一定要我跟着她到龍城來。因爲她早就算準了她自己會變成一個發條被擰斷了的音樂盒,只好不停的,沒日沒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長的有生之年結束的時刻。歲月變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戈壁灘,但求毀滅的賭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時的模樣。有我在身邊,能多少讓她安心一點。至少,我能站在這場墮落旁邊看着她,我就是她爲自己的靈魂買的保險。玉石俱焚之後,有我出來理賠,善後,收拾殘局。這是她用最後殘存的理智爲自己做的唯一稱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可憐的小龍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對着我,聲音清澈地傳過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初我第一次跟孟森嚴約會的時候,我們去的是一個地方特別偏僻的餐廳。都沒有什麼人。我們的桌子靠着二樓的窗戶。那家餐廳的窗戶是木頭的格子,我記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還雕着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經挺涼的了。喫完飯,他要抽菸的時候就順手把窗子打開了。風吹了進來,我覺得很涼。我坐在他的對面,我看着他的臉。我覺得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樣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說得亂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實只是想說,那天他把窗子打開了,我覺得冷。可是,我不敢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上。”
她沉寂着,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從背後撫摸她,揉搓着她的小腦袋。我以往的經驗是,愛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它會把人變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說過的,小龍女這個令人傷腦筋的孩子聽不進去這樣的話。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現出來那個我只見過一次的孟森嚴的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帥哥,只不過輪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不知小龍女行不行。正如小龍女說的,他這個人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微笑起來的時候,我總在想,當孟森嚴這樣對他的剛剛知曉自己身患絕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時候,我確信,那個病人會被感動得非常嚴重。因爲他的笑容不只是溫暖,或者專注,或者關懷,而是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這感覺讓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諒了他在某些時候的高傲。
後來,那是很後來的事情了。我和孟森嚴結婚以後第一次吵架,是爲了一瓶馬上就要過期的牛奶。圍繞着這瓶牛奶,兩個人都開始不斷地上綱上線企圖壓倒對方。那其實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間司空見慣的戲碼,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龍女。想到她在那個龍城的深夜裏輕輕地跟我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上。”然後,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心裏那種撕裂一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