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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晚餐是鹿肉。獵人喫熟的,莉莉和巴特喫生的。其實莉莉是很喜歡散發着松枝香的烤肉的味道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自從她可以幫着獵人打獵之後,獵人就不再給她喫熟肉了。曾經有很多次,莉莉賭氣地把獵人放在她面前滴着血的羊腿踢開。獵人嘆了口氣,蹲下來,摸着莉莉的腦袋:“莉莉,要聽話,我是爲你好。你已經長大了,你喫慣了熟肉,以後怎麼辦?”莉莉不知道什麼叫“以後怎麼辦”,她倔強地縮在她的毛皮毯子上,一動不動。這個時候巴特走了過來,默默地叼起那條羊腿,深深地看了莉莉一眼,然後狼吞虎嚥了起來:“莉莉,很好喫的,你看呀,我陪你一起喫好不好。”獵人和莉莉都愣住了。對巴特來說,他不知道獵人爲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他相信獵人有獵人的道理。可是怎麼才能讓莉莉這個嬌縱慣了的孩子聽話呢?巴特想不出什麼其他的辦法了。
生肉很冷,有股原始的腥氣。可是巴特自己也不知道,那條生羊腿,那條莉莉是因爲他才肯喫的生羊腿就是離散的前奏。
那一天獵人帶着巴特和莉莉到鎮上去。鎮子很遠,每一次他們都是搭着村子裏的人們的車去的。要經歷很長很長的顛簸,可是車窗外面是永遠的一馬平川,就好像他們從沒有走遠過。獵人每隔一兩個月總會到鎮上去一次。買些必需的東西,去唯一的郵局取回來自遠方的信。總是有人給獵人寄明信片來,從各種各樣不同的地方寄來的明信片。寥寥數語而已,可是獵人看得很認真。莉莉跟巴特都不認識字,所以他們倆都覺得獵人那副認真相滑稽得很。去鎮上的日子是巴特的節日,他是那麼喜歡鎮上,每一次,遠遠地看見鎮上的炊煙,他就高興地“汪汪”亂叫,似乎比看着獵人烤鹿肉還要過癮。可是莉莉就不大喜歡鎮上,莉莉不喜歡那麼多的人。儘管鎮上所有的人都認識莉莉,都善待莉莉。
獵人當然是要去鎮上的酒館喝兩杯的。酒館裏的人們都熱情地跟獵人打招呼。莉莉認得他們,嬰兒時代的莉莉熟知他們中的每一個的膝蓋的氣味。他們的手掌溫熱而遍佈老繭,那是辛勤的印記。他們撫摸着莉莉的腦袋:“我們的小姑娘已經這麼漂亮了。”獵人微笑:“當然。”“真是不容易。”村裏的木匠因爲趕集碰巧也在鎮上,“莉莉,你知不知道我一共給你做過多少個澡盆啊?”他是個和善的老人家,稍微喝一點酒臉就發紅。“澡盆有什麼用?”酒館美麗的老闆娘端出一杯獵人常喝的酒,熱辣辣地看着獵人的眼睛,“莉莉已經長大了,我看你到哪兒去給她找頭公獅子來纔是正經。”“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獵人熟練地接招,“到哪裏給你自己找個男人來纔是正經。”“哈!”她把酒杯重重地往面前的桌子上一蹾:“嫁給你,你要不要?”“我?”獵人笑了,“我倒是想要,可是你得問問我們莉莉願不願意你來當後媽。”“噢——我不知道這兒還有一尊神仙忘了拜。”女人彎下了身子,調侃地擺弄着莉莉的尾巴。她身上那股濃郁的香氣是莉莉不喜歡的。莉莉煩躁地甩甩尾巴,一頭頂在女人高聳的、軟綿綿的胸脯上,衝着她齜牙咧嘴。這下酒館裏所有的人都鬨堂大笑:“要死囉。”女人輕輕拍了一下獵人的肩膀,然後也跟着所有的人一起笑了。巴特在這一片鬨笑聲中如魚得水地吐着他粉紅的舌頭,一副激動的樣子。
在莉莉的記憶中,那天晚上獵人其實是很高興的。也許是因爲那些酒,也許是因爲酒館裏那個美麗女人的調笑,也許是因爲鎮上的人間煙火慰藉了長年累月荒原的寂寞,也許是因爲他終於又從那人間煙火中回到他寂靜的家園裏。總之,那天晚上,獵人突然蹲下身子,慢慢地看着莉莉的臉。他看上去真的很高興,他伸出手,一點一點,無限珍惜地撫摸着莉莉。於是莉莉也懂事地用她的小腦袋蹭獵人的手心。爐火映紅了獵人的臉,他的眼睛裏漾起來一種迷濛的東西。莉莉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兩個自己,他憂傷地說:“莉莉,四年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一如既往地出門打獵。不過去的是山裏。這讓巴特很高興。巴特喜歡進山裏,因爲他的靈敏的鼻子在山裏派得上大用場,往往是因爲他,才尋得着獵物的蹤跡。可是莉莉就很泄氣,因爲莉莉喜歡原野上一馬平川的視野,在山裏的時候獵人多半是用不着她的。天氣已經變涼了,寂靜的山中聽得見松果噼啪墜地的聲音。那些小松鼠們遠遠地看見他們來了,一個個像是舞蹈一樣輕盈地藏匿於樹枝間。獵人用獵槍指着樺樹下面一堆巨大的糞便,微笑說:“巴特,看,熊來過了。”巴特興奮地輕吠一聲表示贊同。
莉莉懶洋洋地跟在他們後邊,提不起一點興致。山裏的空氣很好,可是不知爲什麼總是有種凜冽的陰謀在蠢蠢欲動。潮溼的泥土上留下莉莉花蕾一樣的腳印,莉莉有些落寞地聳了聳自己的耳朵。然後她聽見了水的聲音。
那是一個峽谷。不算大,但是很深的峽谷。瀑布從遙遠的、看不見盡頭的地方洶湧而來,歡騰地在峽谷中粉身碎骨。火紅的楓葉落滿了水流不到的地方,寧靜地腐爛着。莉莉的耳邊充斥着水的聲音,水在歡呼,在驚叫,在碎裂——那是莉莉在原野上沒有見過的東西。每一次,當莉莉輕鬆地跳起來撲向一隻獵物的時候,它們瀕死的臉上從來都是呈現一種漠然的安靜,不會像這些水一樣,這麼陶醉,這麼不在乎。莉莉警覺地回過頭,她已看不見獵人和巴特的影子。
起初莉莉並不着急。她篤定地相信不一會就能聽見獵人焦灼地喚她的聲音。她甚至頗爲自得地享受了一會兒這來之不易的自由。但是沒過多久,莉莉就開始不安了,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害怕了。山林總是不動聲色的,天空也是不動聲色的,峽谷還是不動聲色的,在這巨大的不動聲色中莉莉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獵人和巴特的氣息。她的耳朵像是蝴蝶翅膀那樣扇個不停,爪子一下一下地刨着柔軟的逆來順受的泥土。瀑布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恍惚中莉莉覺得自己在這喧囂聲中辨認出了巴特“汪汪”的嗓音。莉莉用盡全身力氣叫了一聲:“巴——特——是你嗎?我在這兒,你在哪兒啊——”
莉莉不知道自己這一聲喊叫讓整個山谷裏的野兔和松鼠都瑟瑟發抖地縮成了一團。它們不知道這隻美麗的母獅子其實沒有一丁點殺意,她只是在尋找她的親人。山谷裏依然靜謐。沒有迴音,只是陽光,陽光像嘆氣一樣地偏西了。獵人沒來,巴特也沒來,但是莉莉看見了他緩慢地從峽谷的那一端繞了過來,靜靜地靠近她。美麗的鬃毛在風裏不羈地抖動。我決定管這個闖入莉莉的故事的新角色叫阿朗。其實他是沒有名字的,不過就叫他阿朗吧。因爲他出現在莉莉眼前的那一刻,天空無限清爽,陽光就像他的鬃毛那樣不可一世地放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