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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她看得出,然後她認爲自己還是成功地做出了沒看出的樣子。他打開門的時候說了句:“去,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到如釋重負那麼誇張,只不過,確實地,算是了結了一件事。她知道志強不喜歡自己的姑姑,她更不喜歡,唯一的不同是,志強是在娶了她之後才需要忍受姑姑,可她從有記憶起就在忍受了。所以志強是幸運的,忍受一個陌生人比忍受一個親人容易很多倍。
她是因着姑姑的關係,才進了現在的銀行。志強開店的時候,啓動的本錢是和姑姑借的。那時候她的父母不大願意她和志強在一起,無非是因爲志強的薪水低。姑姑在一個和了牌,心情非常好的雨夜,風風火火地來到她們家,對她的父母拍着胸脯說:“不就是錢嗎?何苦這樣爲難孩子們。我看志強不錯,踏實,人老實,又有喫飯的手藝,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糟蹋好日子的主兒——我就願意出錢給他開店,就當是爲了咱們琪琪,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麼?”她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着面面相覷的父母,怕是有生以來第一回,從心裏覺得姑姑是真正的親人。剛剛升起來的柔軟是被父親撲滅的。父親眼睛裏全是躲躲閃閃,近乎獻媚的羞澀,卻依舊像她童年時那般嚴厲地命令她:“你還不知道謝謝姑姑麼?”
於是,姑姑又一次地成了“真理”的代言人,一如既往。婚禮上,姑姑坐在她父母二人中間,理所當然地仰起臉:“志強,你要是對琪琪不好,我找你算賬。”說完,自己率先笑了。志強只好跟着笑,笑不下去了,鄭重地說:“我敬姑姑。我和琪琪永遠都謝謝姑姑。”然後一飲而盡。她在一邊看着,一邊深切地發現,她眷戀志強。命運把這個男人推到她身邊,陪她一起忍受種種沒法說清楚講明白的尷尬和屈辱,那一瞬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人生的大半意義,只因爲她心裏漲滿了從蒼涼裏生出來的愛。那種愛的生命力是強大的。
不過外人眼裏,她只是面帶着淡淡的微笑,和志強一起,喝乾了手中的杯子。喉嚨一陣辛辣的灼燒攪得她像嬰兒那般,短促地閉上眼睛,在睫毛和睫毛碰觸的瞬間,那蠢蠢欲動的黑暗裏,她聽見周圍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她“琪琪”。此起彼伏,像是某種鳥類,她知道他們叫的是那個王字旁的“琪”,也就是說,是那個他們熟悉的“谷琪”,而不是“谷棋”。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承認過“谷棋”的存在。
“谷琪”是父母取的名字。“谷棋”是她十幾歲的時候自己改的。那時正好趕上需要辦身份證的年齡,她和父母頑強地抗爭了一週,他們終於把她有效證件上的名字換成了“谷棋”。母親總是抱怨:“那麼怪,誰會拿那個字做人的名字?”想起當時的執着,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十五歲半的小女孩,堅定地認爲“琪”這個字一望而知就是屬於那些穿梭於她日常生活裏,熱鬧聒噪的女孩子們;可是“圍棋”的“棋”是高尚的,黑白兩色,靜默不語,聽說還代表着一種她不能理解的智慧。更重要的是,那智慧很典雅。所以她相信,“谷琪”變成了“谷棋”之後,人生必將跟着改變。
三個星期前,她遇見陳浩南。起初她沒在意他究竟長什麼樣子。她只是接過他的身份證,然後習慣性地注視着面前的表格,在“中國銀行境內居民因私購匯單”這個千篇一律的開場白下面,看見了三個工整的字“陳浩南”。她想她應該是盯着這個名字遲疑了一下,搞不好還不由自主地笑了,接着她聽見了他的聲音:“我原本叫陳浩。後來上中學的時候,看了《古惑仔》,就自己改成了陳浩南。”
不過是個無聊並且話癆的客戶而已。但是,她還是抬起頭,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獨自站在公車站。傍晚,龍城不像一些更大的城市那麼喧囂和焦躁。黃昏寧靜地站在她身後,陪她一起等待着那輛遙遠的公車。她突然想到了她終於成爲了“谷棋”的那天,她填好了“谷棋”的中考報名表,放學回家的路上,也遇見了這樣的黃昏。十幾年過去了,黃昏一點都沒蒼老。十五歲的嶄新的谷棋走過了她從小長大的街道。冷飲店的老闆娘懶洋洋地靠在自家冰櫃上,一隻拖鞋在臺階下面翻轉了過來,她用肥碩的右腳搔着左腿的小腿肚;賣水果的小販把三輪車支在一攤髒水上面,那攤髒水還在若無其事地繼續蔓延着;遠處,煎餅店的香味來勢洶洶,不客氣地籠罩在髒水的氣息上面,這樣的黃昏是蒼蠅們的狂歡節。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谷棋依舊篤定地相信着,一切,終究會和以往不同的。
她低下頭去,發短信給志強,問他晚上想喫什麼。在心裏,暗暗地對那個十五歲的自己,憂傷地笑笑。她後來才發現,遇見陳浩南那天開始,她變得喜歡回憶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