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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98年,龍城人大都不太知道電腦。或者說,谷棋生活裏的人,都不大知道。她第一次踩到機房暗紅色的地毯,模糊地想起的居然是表姐的婚禮。一排又一排的電腦屏幕上,閃爍着綠色的字跡,站在門口那個位置死死地盯住看,若是眼睛花了,恍惚覺得一排排的屏幕連成了一片,綠色的字樣此起彼伏的,覺得自己來到了暗夜的湖泊。那些女孩子們嬉笑着,熟稔地從每個人的機位前面站起來,穿梭着,再坐下,不小心眼光瞟到門口的她身上,頓時就不苟言笑了起來。她們都穿着深藍色的套裝,現在想來是拙劣的面料,但是當時,還沒滿十八歲的谷棋恨不能倒退三步,把自己藏起來。
坦白地講,後來,她也總是在實習生到來的第一天,故意讓她們看到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是炫耀吧,有一點,但是更重要的,她想要她們看見時間的痕跡,想要她們羞澀的眼睛見識一點與儀式有關的東西。就是要讓菜鳥懂得,在機房裏,即使是說笑,也是有儀式的。
她們的聲音被訓練成一種千篇一律的婉轉,可是她喜歡。“您好,183號爲您服務,請您講話。”她也清楚那可能有點做作,但是她覺得這樣說話的自己很美。有一回,她碰到了父親想要呼他的一個老同學,她忍着笑,聽完了父親的留言,直到“謝謝,再見”,父親都沒聽出來那是她。晚餐桌上她告訴了父親,父親驚呼道:“他們幹嗎要讓人捏着嗓子,像只鳥那樣講話!陰陽怪氣的。”她只是笑。她覺得她終於做到了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己看上去不再像自己。尋呼臺的183號小姐,比“谷棋”或“谷琪”或“琪琪”都更美好。
往往,值完夜班的清晨,她拖着一身的倦意,和黎明的灰白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然後在路的盡頭撞上一點朝霞的紅。所以她有個頑固的印象:黎明就是漫無目的,並且漫不經心的。日出纔沒有書裏說的那麼壯麗,而是樣懵懂的東西。她下意識地用力伸開十指,它們飛速地打了一夜的字。關節處微微的酸脹又讓她隱約聽見了那些雨點一般,令她自豪的鍵盤聲。身後越來越遠的,是她的尋呼臺;眼前延伸着的,是馬上就要熱鬧起來的早市,小販們攤開新鮮的蔬菜,她下意識地躲開輕盈的和她擦肩而過的自行車,因爲它們的輪子帶起來地面上的污水會濺到她的制服西褲上。偶爾遇上早起去晨練的鄰居,她打招呼的時候使用的是日常情況下倦怠的喉嚨:“阿姨又要去鍛鍊啊?是呀我剛下班。”可是腦子裏下意識地跟着這幾個漢字,迴旋着183號小姐甜美的聲音。那樣的瞬間裏,她總是有點糊塗,眼前的,身後的——自己到底屬於哪一個戰場。
志強推醒她的時候,矇矓之間她忘了自己幾歲。因爲她又夢見了尋呼臺,她夢見了自己終於成爲領班的那天——雖然只是小領班,還不是大領班,可是距離她怯生生地站在紅地毯上的那天,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這個升職,是用一次次成績驕人的考覈,還有三年來的全勤換來的。那時她剛剛和志強交往了兩個月。志強眼睛裏暈陶陶的,像是微醺,他說:“琪琪,送你一個禮物。”那是一臺當年新款的摩托羅拉手機。“很貴的吧?”她驚喜地看着他。“你就用它給我發短信,隨時隨地,只要你想我了。”她柔情蜜意地抱緊他,接吻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大家都用手機發短信了,那麼還會有人用呼機嗎?緊接着她就埋怨自己,爲何要在這樣好的時候想起這個。
爲何要在這樣好的時候想起這個?她擁緊了亂糟糟的被子,對自己無聲地笑笑,我真的是個遲鈍的人。
“你再不起來就來不及了。”志強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你今天不是要去上課?”
“累死了,好不容易纔盼到週末,不想去。”她懶洋洋的。
“隨便你了,不是你自己說快要考試了麼?”她聽見了志強按下打火機的聲音。
她在修讀成人教育的課程。總得弄一個高些的文憑來,不然總是升不了職,終歸是不好的。她掙扎着爬起來,聽見某處骨頭不滿的抗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