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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她獨自去英國讀書。大學報考分子生物學,沒有選擇其他熱門專業。這門學科試圖瞭解生命現象本質及其客觀構造。感性,靈性,意識,情緒,情感,這些組成,她經由與貞諒共同生活,已觸摸到此中結實血肉。把所有經驗,先大力織成一塊平衡光滑的織物,再慢慢切割它的經緯,剖析它的纖維屬性。也許她一直渴望能夠更廣闊和客觀地檢視自己。
在過程中,只是逐漸感受到幻滅。理論對了解自我質地沒有最終幫助。貞諒賦予她顛沛流離四處遊蕩的童年,已成爲內心觀念的堅硬基石。她只信任身體力行得以檢驗的真實事物和直接經驗。
倫敦是陰鬱而不存親近的城市。古老建築,人羣面無表情生疏有禮,性情的保守和刻薄,與它無血緣的人無從領會。學校裏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歐洲同學,她與他們無話可說。細雨霏霏的氣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休息日,她獨自帶一把長柄雨傘,穿黑色大衣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鐵穿梭整座城,逛遍博物館,美術館,教堂,廣場,集市……所有大街小巷。用腳步丈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疲憊時,走進街角咖啡店買一杯熱咖啡,一隻夾新鮮奶酪的全麥小圓麪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木椅上,看着街景進食,休憩。雨中的古老建築,清冷輪廓湮沒於水霧中。電車開過叮叮噹噹。耳邊略帶堅硬腔調的英語嗡嗡作響。
她說,在這個城市裏,我得到完全的隔絕,因此覺得自由。
20歲,她意識到生命陸續緩慢長出新的結構和部分。她仍舊習慣在眼皮上描出漆黑粗壯的眼線,眉間塗上戲劇化的白粉。皮膚黝黑,東方面孔,一雙眼尾細長的漆黑眼睛,單眼皮,眼神高遠冷淡。十年如一日,始終是齊眉劉海的濃密長髮。她來自高山上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村莊,唯一留存下來的樣本。同學老師以爲她是日本人或韓國人。她說她是中國人,他們會問她來自中國哪裏。她無法說明經歷,生性嚴肅,不愛插科打諢嬉笑過場,於是從不解釋也無說明。很多人因此認爲她倨傲。
她的確無法輕易說清內心容量。那裏隱藏的黑暗深沉難辨。
跟身邊同齡人並不靠近,幾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層面。她少年時想要和貞諒反向而走,在臨遠積極投身友誼尋找伴侶,成年之後卻自動放棄。投靠人羣需要付出太大代價。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如何與人互換。她的生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秩序堅定有力地抽生、蓬勃,即使是新生的結構,也遵循同一軌道。等她清楚自我的屬性,她便也學會了坦然接受孤立。
因爲失去對情感的信仰,投入情愛姿態不羈。不交結朋友,只有戀人。很多戀人,男性,女性,年齡身份全無限制。與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進行肉身的聯結,這種短暫而迅急的麻醉,使她一度無法自控。與旁人的關係,都以自發行動作爲主要方式,直率,熱烈,截然乾脆。她耽溺於性與藥物。
種種方式,不過是想暫時得以忘卻。忘卻存在,忘卻記憶,忘卻時間,抵達日常經驗無法揭示的心靈層面。聽到,看到,感覺到種種清醒時無法被打開的超脫大門。只要能夠有效完成,哪怕曇花一現,時效完盡,身軀跌落大地分崩離析。這些禮物,暫時使她忘記自身是個異質的存在:沒有親人,沒有故鄉,沒有歸宿。她被放置在世界任一角落,隨波逐流,孑然一身,自生自滅。
我們是否一定要尋找和迴歸故鄉,這樣纔會聯通本源,讓心安寧。15歲時,她詢問琴藥,並要求他日後安排時間帶她去尋找春梅。他答應她,但說,其實你未必需要知道自己從哪裏來。最終,你也不會知道要去的是哪裏。所謂故鄉,我們回不去的地方,你不必擔心沒有家,沒有血緣的認知。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暫存這具肉身之中的過客。度過此生,是讓靈魂完成這段旅程,讓它獲得超越的能量。世間所有地方,不過都只是旅店。也許以後我們還回來。也許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