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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越來越近了。那棟行將傾塌的農舍仍然立在林子邊,有條髒兮兮的狗在門口打轉。都築明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以前自己和菜穗子小姐騎車郊遊回來的時候,總有一隻黑狗跟在自行車後面,飛奔着哀叫不止。而這隻狗是茶色的,並非之前那一條。
雖然天色已晚,林子裏倒還算敞亮。因爲所有樹上的葉子幾乎全都掉光了。這片森林裏有都築明太多的回憶了。當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騎着自行車橫穿炎熱的原野回到這片森林時,讓人神清氣爽的涼氣總是立刻撲上他火熱的臉頰。想到這裏,都築明像是條件反射一般,伸出空着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個傍晚徹骨的寒氣、自己濃重的鼻息、滾燙的臉頰,還有在如此奇妙的情緒中彎着身子精疲力竭趕路的自己——在這一刻,竟不可思議地和少年時那個騎着車子面頰通紅、氣喘吁吁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
都築明來到林子中央,道路分成了兩條。一條筆直地通往村子,另一條通往他和菜穗子前來避暑的別墅區。通往別墅區的岔路上雜草叢生,那是一條平緩的下坡,彎彎曲曲地徐徐繞到別墅後面。頭戴草帽、騎在車上的菜穗子每當拐進這條路,總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向驅車跟在後面的都築明喊道:“嘿!你看吶,我雙手脫把……”
都築明已把手裏的小皮包丟在路邊,痛苦地大口喘息着。不過,這些年少時的回憶忽然不經意間在他的記憶裏復甦,又爲他那早已疲憊不堪的心注入了少許活力。“我一來到這村子裏,那些早已忘懷的往事就能如此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這到底是爲什麼呢?這些記憶好像還在接連不斷地湧上心頭,難道是因爲發了燒,我纔會有這種奇怪的狀態?”
森林裏徹底暗了下來。都築明再一次彎下腰,拿起他的小皮包,在四下幽暗傷感的氣氛裏有些忘乎所以地挪着步子,只管往前再往前。而半路上他忽然仰起頭望了望森林上空,那裏還是亮的。高大挺拔的樺樹光禿禿的枝椏交叉在一起,在微微亮的天空裏織成一張細密的網。這張網,又不由得讓都築明想起了一些忘卻的往昔。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這回憶恰似一首溫柔的歌當中的一小節,彷彿來自天界,給予了他瞬息的慰藉。他出神地仰望了一陣子那張由枝條織成的網,當他再次曲着背前行時,已經不知不覺地將這一情景拋到腦後了。可即使他的腦子裏已經不再想着它了,回憶依然在他聳着肩膀、一步一喘地前行的路上不斷撫慰着他。“我要是就這麼死了,那還真是痛快啊!”但他轉念又半安慰自己似的自言自語道:“可是,你必須繼續活下去啊!”有一個聲音向他發問:“人生如此孤獨、如此空虛,爲何非活下去不可?”“若這是我的命運,那我別無選擇。”他的回答幾近天真。“看樣子,我在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一切。我就像那黃昏時分飛向黑暗的蝙蝠,彷彿害怕見到一無所有的自己。我終於掙脫了一切、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趟冬季之旅,可我在這次旅行中到底想要些什麼呢?目前爲止,這趟旅行只是讓我徹底明白自己究竟永遠失去了什麼。只要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就是無止境地忍耐失去,我想我也會拼命忍耐下去——唉,雖說如此,可現在光是被高燒和惡寒輪番折磨,我就已經要喫不消了……”
這時,森林終於到了盡頭,隔着一片光禿禿的桑田,火山腳下整片傾斜的村莊就在眼前。家家戶戶正升起嫋嫋的炊煙,阿葉家裏也不例外。都築明終於鬆了口氣,一時之間也忘記了自己全身異乎尋常的冷熱交織,眺望着這一幕安詳的黃昏景緻。不知怎地,他忽然模模糊糊地回憶起自己孩提時代便撒手人寰的母親那蒼老的面容來。這時他才發覺,方纔在森林裏的時候,在那棵樺樹枝織就的網上一閃而過的模糊輪廓,與幾乎就要被自己忘卻的先母的面龐是多麼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