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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黃土,一盞油燈,這裏已經簡陋到不能再簡陋。但是唯物質生活的最簡最陋,才能激勵共產黨的領袖們以最大的熱忱,最堅忍的毅力,最謙虛的作風,去做最切實際的思考。毛澤東從小就博覽羣書,但是爲了救國救民,他還在不停地武裝自己。對艾思奇這個比他小16歲的一介書生,毛澤東寫信說:“你的《哲學與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書,我讀了得益很多,抄錄了一些,送請一看是否有抄錯的。其中有一個問題略有疑點(不是基本的不同),請你再考慮一下,詳情當面告訴。今日何時有暇,我來看你。”記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20週年時,在中央黨校的展櫃裏我還見到過毛澤東同志的另一封親筆信,上有“與您晤談,受益匪淺,現整理好筆記送上,請改”等字樣。這不是對哪個人的謙虛,是對規律、對真理的認同。中國歷史上曾有許多禮賢下士的故事,劉備三顧茅廬,劉邦正在洗腳聽見有人來訪,就急得倒拖着鞋出迎。他們只不過是爲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澤東這時是真正地在窮社會歷史的規律,他將一切有志者引爲同志,把一切有識者奉爲老師。蔣介石,這個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地主階級的最高統治者,他何曾想到現時延安窯洞裏這一批人的厲害。他以爲這又是陳勝揭竿、劉邦斬蛇、朱元璋起事,他萬沒有想到毛澤東早就跳出了那個舊圈子而直取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
我在窯洞裏徘徊,看着這些綿軟的黃土,感受着這暖融融、溼潤潤的空氣,不覺勾起一種遙遠的回憶。我想起小時躺在家鄉的窯洞裏,身下是暖呼呼的土炕,仰臉是厚墩墩的穹頂,炕邊坐着做針線的母親,一種說不出的安全和溫馨。窯洞在給神住以前,首先是給人住的,它體現着人與大地的聯繫。希臘神話裏的英雄安泰只要腳不離地就力大無窮,任何敵人休想戰勝他,而在一次搏鬥中他的敵人就先設法使他脫離地面,然後擊敗了他。斯大林曾用這個故事來比喻黨與人民的關係。延安歲月是毛澤東及我們黨與土地、與人民聯繫最緊密的時期。他住在窯洞裏,上下左右都是純厚實的黃土,大地緊緊地摟抱着他,四壁上下隨時都在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着力量。他眼觀六路,成竹在胸。
在一孔窯洞前的木牌上註明毛澤東在這裏完成了《論持久戰》。依稀在孩童時我就聽父親講過這本書的傳奇,那時他們在邊區,眼見河山淪陷,寇焰囂張,愁雲壓心。一天發下了幾本麻紙本的《論持久戰》,幾天後村內外便到處是歌聲笑聲,有如春風解凍一般。這個小冊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後來讀黨史才知道當時連蔣介石都喜得如獲至寶,發至全軍每個軍官一本。同時這本書很快又在美國出版。毛澤東爲寫這篇文章在窯洞裏伏案工作九個日夜,連炭火燒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九天早晨,當他推開窯門,讓警衛員把稿子送往清涼山印刷廠時,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羅斯福簽署了原子彈生產批准書一樣激動,以後戰局的發展果然都在他的書本之中。
一個偉人的思想是什麼,是客觀存在的規律,是事物間本來的聯繫,所以真理最樸素,偉人其實與我們最接近。一次,在延安雷電擊死一頭毛驢,驢主人說:“老天無眼,咋不劈死毛澤東。”有人要逮捕這個農民,消息傳到窯洞裏,毛澤東說罵必有因。一瞭解,是羣衆公糧負擔太重,於是他下令每年由20萬擔減到16萬擔,又聽從李鼎銘的建議精兵簡政。毛澤東在這窯洞裏領導了著名的延安整風,他的許多深刻的論述挽救了黨,挽救了多少幹部,但是當他知道有人被傷害時,就到黨校禮堂做報告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大家檢討錯誤的,向大家賠個禮!並恭恭敬敬地把手舉到帽檐下。1942年,華僑領袖陳嘉庚訪問延安,他剛在重慶喫過800元一桌的宴席,這時卻在毛澤東的窯洞裏喫兩毛錢的客飯,但他回去後寫文章說中國的希望在延安。1945年黃炎培訪問延安,他看到邊區的興旺,想到以後的中國,問一個政權怎樣才能永葆活力。毛澤東說,辦法就是講民主,就是讓人民來監督。我想他說這話時一定仰頭環視了一下厚實的黃土。“七大”前後很多人主張提毛澤東思想,他堅決不同意。他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思想,是千百萬先烈用鮮血寫出來的,是黨和人民的智慧。”“我這個人思想是發展的,我也會犯錯誤。”作家蕭三要爲他寫傳,他說還是去多寫羣衆。他是何等的清醒啊!政局、形勢、作風、對策,都裝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裏。胡宗南進犯,他搬出了曾工作九年的延安窯洞,到米脂縣的另一孔窯洞裏設了一個沙家店戰役指揮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窯洞配得上這份殊榮啊,土牆上掛滿地圖,缸蓋上攤着電報,土炕上幾包煙、一個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壺,還有一把夜壺。中外軍事史上哪有這樣的司令部,哪有這樣的統帥。毛澤東三天兩夜不出屋,不睡覺,不停地抽菸、喝茶、喫茶葉、撒尿、簽發電報,一仗俘敵六千餘。他是有神助啊,這神就是默默的黃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廬、瞪着眼睛思考的窯洞。大勝之後他別無奢求,推開窯門對警衛說,只要喫一碗紅燒肉。
當你在窯洞前徘徊默想時,耳邊會響起黃河的怒吼,眼前會飄過往日的硝煙。但是你一眨眼,面前仍只有這一排靜靜的窯洞。自古都是心勝於兵,智勝於力。中國革命的勝利實在是一種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是毛澤東那幾篇文章的勝利。延安的這些窯洞真不愧爲毛澤東思想的生產車間,延安時期是毛澤東展示才華思考寫作的輝煌時期,收入《毛澤東選集》(四卷本)的156篇文章,有112篇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毛澤東離開延安在陝北又轉戰了一年,胡宗南丟盔棄甲,哪裏是他的對手。1947年12月的一天,毛澤東在陝北米脂的一個窯洞裏展紙研墨,他說:“我好久沒有寫文章了,寫完這一篇就要等打敗蔣介石再寫了。”他大筆一揮,寫了《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說我們要打正規戰,要進攻大城市了。這是他在陝北窯洞裏寫的最後一篇文章,寫罷擲筆,便揮師東渡黃河,直搗黃龍,爲人民政權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沒有回延安,只是在寶塔山下留下了這一排永遠思考的窯洞。思想這面銅鏡總是靠歲月的擦磨來現其光亮,半個世紀過去了,作爲政治家、軍事家的毛澤東離我們漸走漸遠,而作爲思想家的毛澤東卻離我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