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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001b周恩來離開我們已近四十年,但是人們還是常常想起他說到他,其親切自然如斯人還在眼前。以至於“總理”這個詞幾爲周恩來專有,他之後雖有多任總理,但人們單稱“總理”時多是指他。1998年,總理百週年時我曾寫過一篇《大無大有周恩來》說到“人格相對論”,偉人的人格是超時空的。要不然我們怎麼解釋:他雖是生活於那個時代,而後來的人也還在一代代地懷念他;他在政治上雖是代表一個國家,一個黨派,而許多別的國家、別的黨派的也一樣地尊敬他;和他同時期的還有一大批功業卓著的老革命家,而人們唸叨最多、懷念最烈的卻是他。周恩來是一個超越時代、超越政治、超越黨派和國界,在人格上有普世價值的人。他的思想是對人類文明的貢獻。一個民族出了一個全世界都能接受的人物是我們民族的驕傲。研究周恩來,小者可知怎樣做官;大者可知怎樣做人;再大者可知怎樣構建一個社會。
周恩來人格精神有多方面,其基本點有三:仁愛、犧牲和寬容,而猶以第一點爲最。
一、仁愛
我在《大無大有周恩來》中談到周有六個“大有”,其中第一個就是“大愛”。愛這個詞在“文革”前和“文革”中是被當作資產階級思想批判的。殊不知共產黨和一切革命黨都是從同情被壓迫者出發,熱愛他們,因而產生革命的動機和動力,最後獲得他們的擁護而得勢、得天下的。而除邪教外的一切宗教也都是以愛心來團結民衆的。基督講上帝之愛,無分彼此;佛教講普渡衆生,甚至愛一蟲一草;儒家講“仁、義、禮、智、信”,第一個就是“仁”。仁即是愛,強調“二人”,處世要爲別人着想,不能自私。愛是人類的本性,是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磁場。人人需要愛,也需要貢獻出自己的愛,才能溝通交流,才能生活生存。愛,先從最近處的身邊做起,進而普愛天下。有情愛而成婚姻,有血緣之愛而成家庭,有團體之愛而成宗教、黨派,有一族一國之愛而成社會,有人類之愛而普世同歸。古人設想過大同世界,馬恩設想過共產主義,都是平等、博愛。愛是人與人之間的紐帶,也是政治家團結民衆、改造社會、創造世界的大旗。
愛是一粒善良的種子,佛教稱之爲“善根”,依其背景和條件的不同可以結出不同的果。現在常有企業招收員工時,先考查其人對父母孝不孝。理由是對家人都不愛何能對團體和工作盡職。這是看其根觀其成,有一定的道理。歷史上許多著名人物都是先對家人盡其愛心,然後又將這份愛擴張到社會。岳飛是孝子,也是民族英雄。明末抗清英雄夏完淳有一篇著名的《獄中上母書》,講自己別母而去,不孝之罪;但爲國而死,死得其所。辛亥革命義士林覺民很愛他的妻子,他在《與妻書》裏說:“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這就是孟子講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周恩來是有“善根”的,從小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就給了他善良的本性。周家的《家訓》講:“謙退和平、安分守己”;“以忍爲第一要訣,以和爲第一喜氣。”到投身革命後周的這種愛心便擴充爲對人民、對同志、對事業的愛,一種以天下爲己任的非凡的大愛。
周恩來式的愛,有三種表現:
一是仁愛待人,即從人性出發的隨時隨處的愛。他對所遇之人,只要不是戰場上的敵我相見,都有一種人道主義的慈悲,給予真誠地幫助。因此政治、外交、統戰、黨的生活在他那裏都有了濃濃的人情味。周的一生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是在與敵對方談判,與國民黨談,與美國談,後來與蘇聯談,這是一件很煩心的事,周說把人都談老了,但他始終真誠待人。1949年國共勝負大局已定,國民黨只是爲爭取時間纔派張治中率團到北平與中共和談,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最後連談判代表都自願留而不歸了。但張治中說,別人可以不回,我作爲團長應該回去覆命。本來一場政治故事到此已經結束,周恩來也已完成使命,而且可以坐享勝利者的驕傲。但一場人性的故事才又剛剛開始,周說:“西安事變時我們已經對不起一位姓張的朋友(張學良爲蔣所扣),現在再不能對不起另一位姓張的朋友。”他親到六國飯店看望張治中,勸他認清蔣的爲人,絕不可天真,並約好第二天到機場去接一個人。翌日,在西苑機場張怎麼也不敢相信,走下飛機的竟是他的夫人。原來,周早已通過地下黨把和談代表們在國統區的家屬安全轉移,談判一有結果就立即接到了北平。
在殘酷的黨內鬥爭中周常處於兩難境地,但他儘量對被傷害者施以援手或保護。1937年陳獨秀出獄後中央曾有意讓他重回黨內,但由於當時的國際背景及王明、康生從中作梗,毛和陳又都個性很強互不讓步,周就盡力斡旋,並登門慰問。陳說:“恩來昨日來蓉,……此人比其他妄人稍通情理。”1962年習仲勳因小說《劉志丹》案被整得不知所措,週上門安慰,又派人把習的妻子接回,叮囑她日夜看顧勿生意外。文革中張聞天被髮配廣東肇慶,1972年周多方周旋促成恢復了張的組織生活,後又安排他到無錫養病。錢三強是我國研製原子彈的頭號科學家,曾在歐洲居里實驗室工作。他忠心報國,精於業務,但是對極左政治常有微詞,不被領導喜歡,57年險些被打成右派,總理保他過了關。“文革”初又要整他,總理趕忙安排他參加下鄉工作隊。這就是爲什麼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重要時刻,錢卻不在現場。
二是善解人意,無論公私儘量爲對方考慮。我一樂團要赴日訪問,擅改日程、自定曲目,周批示:“我們完全不爲對方設想,只一廂情願地要人家接受我們的要求,這不是大國沙文主義是什麼?”“文革”中一些小國、窮國的共產黨領導常來北京。一次一位友人在友誼商店看中一件牛仔褲,但無錢買,事後周即着人買了送去。他告訴工作人員,會議的中間要安排休息,房間裏有水果,要給客人留出享用的時間。他對別人的關懷,幾乎是一種本能。朝鮮戰爭喬冠華是中方的談判代表,他是隻帶了一件襯衫去前線的,沒想到一談就是兩年。1952年,周就派喬的妻子龔澎去參加赴朝慰問團,順便探親。1958年,周從報上看到廣東新會縣一農民育種家育出一高產稻,便到當地視察。滿是泥水的田頭只有一把小椅和一個小凳,週一到就把小椅推給農民專家,說:“你長年蹲地頭辛苦了,坐這個。”至今那張總理與農民在田頭泥水中的照片還懸掛在新會紀念館裏。
周的“六無”中有一無是“生而無後”。這是周恩來和鄧頴超永遠的痛。但是,痛吾痛以及人之痛,周更以一顆慈愛的心幫助着每一個可憐的人。日本著名女運動員松崎君代婚後無子,周就安排她到北京來看病,終於得子。毛澤東一家爲革命獻出六位親人,特別是長子岸英在朝鮮戰場犧牲,二子岸青夫婦又長期無子。周就交給軍方醫院一個任務,一定要給他們治好病。毛澤東終於有了孫子,周十分高興。毛卻無所謂地說:“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張喫飯的嘴。”到他辭世也沒有見這七歲的小孫子一面。周就是這樣按照他的愛心,他的邏輯,平平靜靜地辦他認爲該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