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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偉人的鄧小平,一生不知住過多少宅院賓館,但唯有這座小院最珍貴,這是文化大革命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制時住的地方。作爲偉人的鄧小平,一生轉戰南北,不知走過多少路,唯有這條小路最寶貴,這是他從中央總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個縣裏當鉗工時,上班走的路。在小平同志去世後兩個月,我有緣到江西新建縣拜謁這座小院和輕踏這條小路。
這是一座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原本是一所軍校校長的住宅,文化大革命中軍校停辦。1969年10月小平同志在中南海被軟禁,三年之後和卓琳還有他的繼母又被轉到江西,三個平均年齡近70歲的老人守着這座孤樓小院。彷彿是一場夢,他從中南海的紅牆內,從總書記的高位上被甩到了這裏,開始過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還要低一等的生活。他沒有自由,要受監視,要被強制勞動。我以崇敬之心,輕輕地踏進院門。
現在單看這座院子,應該說是一處不錯的地方。樓前兩棵桂花樹簇擁着濃綠的枝葉,似有一層浮動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綠。人去樓空,二層的窗戶靜靜地垂着窗簾,儲存着一段珍貴的歷史。整個院子莊嚴肅穆,甚至還有幾分高貴。但是當我繞行到樓後時,心就不由一陣緊縮,只見在青草秀木之間斜立着一個發黑的柴棚和一個破舊的雞窩,稍遠處還有一塊菜地,這一下子破壞了小院的秀麗與平靜,將軍樓也無法昂起它高貴的頭。小院的主人曾經是受到了一種怎樣的屈辱啊!
1997年4月,作者在鄧小平小路旁
當時三個老人中,65歲的鄧小平成了唯一的壯勞力,因此劈柴燒火之類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曾經是指揮過淮海戰役的直接統帥啊,當年巨手一揮收敵六十五萬,接着又揮師過江,再收半壁河山。可是現在,他這雙手只能在煙熏火燎的煤爐旁劈柴,只能彎下腰去,到雞窩裏去撿那枚還微微發熱的雞蛋,到菜地裏去潑一瓢大糞,好收穫幾苗青菜,聊補菜金的不足。要知道,這時他早已停發工資,只有少許生活費。就這樣,還得節餘一些捎給那一雙在鄉下插隊的小兒女。這不亞於韓信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忍住了。士可殺而不可辱,名重於命固然可貴,但仍然是爲一己之名。士之明大義者,命與名外更有責,是以責爲重,名爲輕,命又次之。有責未盡時,命不可輕拋,名不敢虛求。司馬遷所謂:“恥辱者,勇之決也。”自古能擔大辱而成大事者是爲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人生有苦就有樂,有得意就有落魄。共產黨人既然自許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就能忍得人間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氣,共產黨從誕生那一天起就開始受擠壓、受煎熬。有時一個國家都難逃國恥,何況一個人呢?世事滄桑不由己,唯有靜觀待變時。
一年後,他的長子,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殘的鄧樸方也被送到這裏。多麼壯實的兒子啊,現在卻只能躺在牀上了。他給兒子翻身,背兒子到外面去曬太陽。他將澡盆裏倒滿熱水,爲兒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熱氣和着淚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雙眼,水滴順着顫抖的手指輕輕滑落,父愛在指間輕輕地流淌,隱痛卻在他的心間陣陣發作。這時他撫着的不只是兒子摔壞的脊樑,他摸到了國家民族的傷口,他心痛欲絕,老淚縱橫。我們剛剛站立不久的國家,我們正如日中天的黨,突然遭此攔腰一擊,其傷何重,元氣何存啊!後來鄧小平說,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期。痛苦也能產生靈感,偉人的痛苦是和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的。作家的靈感能產生一部作品,偉人的靈感卻可以產生一個時代。小平在這種痛苦的靈感中看到歷史又到了一個拐彎處。
我在院子裏漫步,在樓上樓下尋覓,覺得身前身後總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二樓的書櫥裏,至今還擺着小平同志研讀過的《列寧全集》。樓前樓後的草坪,早已讓他踩出一道淺痕,每天晚飯後他就這樣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馬一生,奔波一生,從未在一個地方閒處過一年以上。現在卻虎落平陽,閒踏青草,暗落淚花。如今沿着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經鋪上了方磚,後人踏上小徑可以細細體味一位偉人落難時的心情。我輕輕踏着磚路行走,前面總像有一個敦實的身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貶臣無己身,唯有憂國心。當年屈原在汨羅江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現在,贛江邊又出現一個痛苦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