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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上面絕不會滿足於就讓小平在這座院子裏種菜、餵雞、散步,也不能讓他有太多的時間去遐想。按照當時的邏輯,“走資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勞動中去還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個農機廠去勞動。開始,工廠想讓他去洗零件,活輕,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讓他去看圖紙,眼又花了太費力。這時小平自己提出去當鉗工,工廠不可理解。不想,幾天下來,老師傅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這活兒夠四級水平。”小平臉上靜靜的,沒有任何表情。他的報國之心、他的治國水平,該是幾級水平呢?這時全國所有報紙上的大標題稱他是中國二號“走資派”(但是奇怪,文化大革命後查遍所有的黨內外文件,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對他處分的決定)。金戈鐵馬東流水,治國安邦付西風,現在他只剩下了鉗工這個老手藝了。鉗工就是他16歲剛到法國勤工儉學時學的那個工種,時隔半個世紀,恍兮,惚兮,歷史竟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工廠照顧小平年邁,就在籬笆牆上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約走二十分鐘。當時決定撕開籬笆牆的人絕沒有想到,這一舉措竟爲我們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現在這條路已被當地人稱爲“小平小路”。工廠和住地之間有淺溝、農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間,青青的草叢中袒露出一條紅土飄帶。我從工廠圍牆(現已改成磚牆)的小門裏鑽出來,放眼這條小路,禁不住一陣激動。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鄉間小路,我在兒時,就在這種路上摘酸棗、抓螞蚱,看着父輩們揹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彎如弓,在路上來去,路上走過牧歸的羊羣,羊羣蕩起塵土,模糊了天邊如血的夕陽,中國鄉間有多少條這樣的路啊!有三年時間,小平每天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趟。他前後跟着兩個負監視之責的士兵,他不能隨便和士兵說話,而且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心曲。他低頭走路時只有默想,想自己過去走的路,想以後將要走的路。他肚裏已經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有許多許多的想法。他是與中國現代史,與中國共產黨黨史同步的人。
“五四”運動爆發那年,他15歲就考入留法預備學校,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國加入少年共產黨。以後到蘇聯學習,回國領導百色起義,參加長征,太行抗日,淮海決戰,新中國成立,當總書記、副總理。黨和國家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腳印。但是他想走的路,並沒有能全部走成,相反,還因此而受打擊,被貶抑。他像一隻帶頭羊,有時剛想領羣羊走一條捷徑,背後卻突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後脖頸上。他一驚,只好作罷,再低頭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傾”的臨時中央搞軍事冒險主義,他說這不行,捱了一石頭,從省委宣傳部長任上一下被貶到蘇區一個村裏去開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躍進、公社化嚴重破壞了農村生產力,他說要讓羣衆自己選擇生產方式,還借用劉伯承的話說,“不管白貓黃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結果大抓階級鬥爭,大批“單幹風”、“翻案風”,當然上面也沒有接受他的建議。第三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夥胡來,就被徹底貶了下來,貶到了江西老區,他第一次就曾被貶過的地方,也是他當年開始長征的地方。歷史又轉了一個圈,他又重新踏到了這塊紅土地上。
這裏地處郊縣,還算安靜。但是報紙、廣播還有串聯的人羣不斷傳遞着全國的躁動。到處是大字報的海洋,到處在喊“砸爛黨委鬧革命”,在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瘋了,全國都瘋了!這條路再走下去,國將不國,黨將不黨了啊。難道我們從江西蘇區走出去的路,從南到北長征萬里,又從北到南鐵流千里,現在卻要走向斷崖,走入死衚衕了嗎?他在想着歷史開的這個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細細地捋着黨的“七大”、“八大”、“九大”,我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曾作爲國家領導人,一位慣常思考大事的偉人,他的辦公桌沒有了,會議室沒有了,文件沒有了,用來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機器全被打碎了,現在只剩下這條他自己踩出來的小路。他每天循環往復地走在這條遠離京都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鐘,去時還是二十分鐘。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他一定想到了當年被髮配到西伯利亞的列寧。海天寂寂,列寧在湖畔的那間草棚裏反覆就俄國革命的理論問題做着痛苦的思考,寫成了《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的任務》,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原理:“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那麼,我們現在正遵從着一個什麼樣的理論呢?他一定也想到了當年的毛澤東,也是在江西,毛澤東被“左傾”的黨中央排擠之後,靜心思考寫作了《中國的紅色政權爲什麼能夠存在?》。那是從這紅土地的石隙沙縫間汲取養分而成長起來的思想之苗啊。實踐出理論,但是實踐需要總結,需要拉開一定的距離進行觀察和反思。就像一個畫家揮筆作畫時,常常要退後兩步,重新審視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樣,革命家有時要離開運動的旋渦,才能看清自己事業的脈絡。他從15歲起就尋找社會主義,從法國到蘇聯,再到江西蘇區。直到後來掌了權,他又參與搞社會主義,搞合作化、大躍進、公社化。後來發生了“文化大革命”。現在離開了運動,他由領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問自己到底什麼是社會主義?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社會主義?
整整有兩年多的時間,小平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思索,他腦子裏閃過一個題目,漸漸有了一個輪廓。就像毛澤東當年設計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武裝鬥爭道路一樣,他在構思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思想種子的發芽破土,是在十年後黨的“十二大”上,他終於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歷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偉人落難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樣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號飢寒之苦;而偉人卻默窮興衰之理,暗運回天之力。所謂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屈原賦《騷》,孫子論《兵》,置己身於度外,擔國家於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憂天下。整整三年時間,小平種他的菜,喂他的雞,在鄉間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但是世紀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風起雲湧,湍流激盪,如長江在峽,如黃河在壺,正在覓一條出路,正要撞開一個口子。可是他的臉上靜靜的,一如這春風中的田園。只有那雙眼睛透着憂鬱,透着明亮。
1971年秋季的一天,當他又這樣帶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車間,正準備搖動臺鉗時,廠領導突然通知大家到禮堂去集合。軍代表宣佈一份文件:林彪倉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場都驚呆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小平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努力側起耳朵。軍代表破例請他坐到前面來,下班時又允許他將文件借回家中。當晚,人們看到小院二樓上那間房裏的燈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後小平奉召回京。江西新建縣就永遠留下了這座靜靜的院子和這條紅土小路。而這之後中國又開始了新的長征,走出了一條改革開放、爲全世界所震驚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