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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城裏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紀念館我已經去過三次。從第一次看到那個黑舊的房舍,我就想寫篇文章。但是六個年頭過去了,還是沒有寫出。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他太博大深邃,讓你看不清摸不透,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去年我第三次訪瞿秋白故居時正值他犧牲60週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籌備關於他的討論會。他就義時才36歲,可人們已經紀念了他六十年,而且還會永遠紀念下去。是因爲他當過黨的領袖?是因爲他的文學成就?是因爲他的才氣?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遠讀不完的名畫。
我第一次到紀念館是1990年。紀念館本是一間瞿家的舊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條河,河上有一橋叫覓渡橋。一聽這名字我就心中一驚,覓渡,覓渡,渡在何處?瞿秋白是以職業革命家自許的,但從這個渡口出發並沒有讓他走出一條路。“八七會議”他受命於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書生之肩,挑起了統率全黨的重擔,發出武裝鬥爭的吼聲。但是他隨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後來在長征時又藉口他有病,不帶他北上。而比他年紀大身體弱的徐特立、謝覺哉等都安然到達陝北,活到了建國。他其實不是被國民黨殺的,是爲“左傾”路線所殺。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讓敵人的屠刀來砍。而他先是仔細地獨白,然後就去從容就義。
如果瞿秋白是一個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聲:“你朝爺爺砍吧,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許人們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個書生啊,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麼秀氣但又有幾分蒼白的面容。他一開始就不是舞槍弄刀的人。他在黃埔軍校講課,在上海大學講課,他的才華熠熠閃光,聽課的人擠滿禮堂,爬上窗臺,甚至連學校的老師也擠進來聽。後來成爲大作家的丁玲,這時也在臺下瞪着一雙稚氣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樣折服了一代人。後來成爲文化史專家、新中國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當時準備結婚,想求秋白刻一對印,秋白開的潤格是50元。鄭付不起轉而求茅盾。婚禮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絹小包,說來送禮金50元,鄭不勝惶恐,打開一看卻是兩方石印,可想他當時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擠離開黨的領導崗位之後,轉而爲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譯竟有五百萬字。魯迅與他之間的敬重和友誼,就像馬克思與恩格斯一樣的完美。秋白夫婦到上海住魯迅家中,魯迅和許廣平睡地板,而將牀鋪讓給他們。
1998年作者在瞿秋白故居
秋白被捕後魯迅立即組織營救,他就義後魯迅又親自爲他編文集,裝幀和用料在當時都是第一流的。秋白與魯迅、茅盾、鄭振鐸這些現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齊肩至頂的啊。他應該知道自己身軀內所含的文化價值,應該到書齋裏去實現這個價值。但是他沒有,他目睹人民沉浮於水火,目睹黨瀕於滅頂,他振臂一呼,躍向黑暗。只要能爲社會的前進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舉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當時的中國是數一數二了,他曾發宏願,要將俄國文學名著介紹到中國來,他犧牲後魯迅感嘆說,本來《死魂靈》由秋白來譯是最合適的。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時代的有一個人叫梁實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寫悠閒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評爲“抗戰無關論”。他自我辯解說,人在情急時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殺人,但殺人畢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還是一直弄他的“純文學”,後來確實也成就很高,一人獨立譯完了《莎士比亞全集》。現在,當我們很大度地承認梁實秋的貢獻時,更不該忘記秋白這樣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國救民,甚至連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撲上去的人。如果他不這樣做,留把菜刀作後用,留得青山來養柴,在文壇上他也會成爲一個甚至十個梁實秋。但是他沒有。
如果瞿秋白的骨頭像他的身體一樣的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認罪,那麼歷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產黨總書記的向忠發、政治局委員的顧順章,都有一個工人階級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此外像陳公博、周佛海、張國燾等高幹,還可以舉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軀演出了一場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英雄戲。他剛被捕時敵人並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稱是一名醫生,在獄中讀書寫字,連監獄長也求他開方看病。其實,他實實在在是一個書生、畫家、醫生,除了名字是假的,這些身份對他來說一個都不假。這時,上海的魯迅等正在設法營救他。但是一個聽過他講課的叛徒終於認出了他。特務乘其不備突然大喊一聲:“瞿秋白!”他卻木然無應。敵人無法只好把叛徒拉出當面對質,這時他卻淡淡一笑說:“既然你們已認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過去我寫的那份供詞就權當小說去讀吧。”蔣介石聽說抓到了瞿秋白,急電宋希濂去處理此事。宋在黃埔時聽過他的課,執學生禮,想以師生之情勸其降,並派軍醫爲之治病。他死意已決,說:“減輕一點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當一個人從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義之後,他就獲得了最大的堅強和最大的從容。這是靠肉體的耐力和感情的傾注所無法達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軌道的延伸一樣堅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向來是以理行事,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牆,唯求一死。魯迅受到恐嚇,出門都不帶鑰匙,以示不歸之志。毛澤東讚揚朱自清寧餓死也不喫美國的救濟粉。秋白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已達到自由階段的知識分子。蔣介石見威脅利誘實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槍決。刑前,秋白唱《國際歌》,唱紅軍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場,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盤腿席地而坐,令敵開槍。從被捕到就義,這裏沒有一點死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