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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做一株桐木,製成一把她膝上鳴琴,
可她也有悲傷的時候,會推開我不再奏彈。
(願在衣而爲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還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兒出嫁要哭,大哭,不捨爹孃,不捨閨友,大罵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調,有情有韻。藝術這種東西真是無孔不入,喜怒哀樂都有美,悲歡離合都是歌。但是這歌和大城市裏舞臺上那些那些尖嗓子、啞喉嚨、扭屁股、聲光電的歌不一樣,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時光隧道中聽到的魏晉聲、秦漢韻啊。
那天演的又有喪葬歌。人之大悲莫過於死,但這麼悲傷的事卻用唱歌來表達。當地風俗“誰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聲到天明”。你看那個主唱的男子,擊鼓爲拍,踏歌而舞,衆人起身而合,袖之飄兮,足之蹈兮,十分的灑脫。生死由命,迴歸自然,一種多麼偉大的達觀,彷彿到了一個生死無界、喜樂無憂的神仙境界。這遠勝於現代都市裏作秀式的告別儀式、追悼大會。在歌聲中我聽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陶淵明那首自己擬的《輓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武陵人這灑脫的《喪歌》,那源頭竟是陶公的《輓歌》啊,你不得不承認這山洞裏的桃源世界確實還在繼續着陶淵明所創造的那個生命境界和審美意境。還有一種原始的茅谷斯舞蹈,舞者全身緊裹稻草,男子兩腿間掛着象徵陽物的裝飾,甩來擺去,癲狂起舞,表達的是自然崇拜與生殖崇拜。這種淳樸只有在這深幽的山洞裏才能見到,這時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電腦網絡、反恐戰爭、股票期貨、跑官賣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處了。
一連幾天我就在這深山裏轉,感受這歌聲、這舞蹈,還有米酒。這裏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別處從沒有見過的。喝時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興處還要摔酒碗。雙手過頭,一飲而盡,然後“啪”的一聲,滿地瓷片,當然是那種很便宜的陶瓷碗。這正是陶淵明《雜詩》與《飲酒》詩的意境:“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若夫不快飲,空負頭上巾”。歷史越千年,風物亦然。
一日,喝罷酒,我們去遊一個叫“四洞峽”的地方,那又是一處桃花源了。離開公路,夾岸數步,人就落入一個大峽谷中。頭上奇樹蔽日,腳下湍流漱石。平時在城裏花盆中才能見到的杜鵑花,這裏長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樹,花大如盤,潔白如雪。一種金色的不老蘭,攀於巖上,遍灑峽中,燦若繁星。古藤纏樹,樹樹翠簾倒掛;香茅牽衣,依依不叫人行。許多草木都見未所見,聞所未聞。一種鐵匠樹,木極硬,木工工具對付不了它,要用鐵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爐中,如炭一樣一晚不滅。一種似草似灌木的植物,稈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着,走着,這一路風景突然沒入一個悠長的石洞,瞬間一片幽暗,不見天日,唯聞流水潺潺,暗香浮動。我們扶杖踏石,緣壁而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彷彿真的要走回到秦漢去,也不知這樣如履薄冰行了幾時,忽又見天日重回到了人間。這樣忽明忽暗,穿峽過洞,如是者四次,是爲“四洞峽”。到最後一個石洞的出口處,有巨石如人頭,傳說是遠古時一將軍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長有一株手腕粗的黃楊木,卻言已生有八百年。據說這種樹平時正常生長,而每逢有閏月就又往回縮,它竟能自由地挪動時空。現代物理學已有一種“蟲洞”假說,人們可輕易穿越時空退回過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這種本事。我回望洞口,看着這石將軍,這黃楊樹,浮想聯翩。當年陶淵明由晉而返秦,我們現在莫不是返回到了東晉?
出峽之時已近黃昏,主人請我們參觀他們的萬畝桃林。這裏鄉民以種桃爲生已不知起於何年。近年來爲了進一步富民,政府又請專家指導,搞了一項萬畝桃園工程,好大的規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樹。正是開花季節,晚照中紅浪滾滾,一直鋪向天邊,只間或露出些道路、穀場,或農家的青瓦粉牆。我們隨意選了一處半山腰的“農家樂”,在院子裏擺桌喫飯。席間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對我們這些山外來人更是十分的親熱。有如《桃花源記》所言:“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又如陶詩:“落地爲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便作樂,斗酒聚比鄰。”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戚繼光曾經要用功名換山水,更不會去作什麼迴文詩。但他們知道這裏就是桃花源,是他們的家,祖祖輩輩都這樣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風景,而是一種生活符號,一種文化標記。
心中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