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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驅除鱷魚。當時鱷魚爲害甚烈,當地人又迷信,只知投牲畜以祭,韓愈“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大除其害。二是興修水利,推廣北方先進耕作技術。三是贖放奴婢。他下令奴婢可以工錢抵債,錢債相抵就給人自由,不抵者可用錢贖,以後不得蓄奴。四是興辦教育,請先生,建學校,甚至還“以正音爲潮人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推廣普通話。不可想象,從他貶潮州到再離潮而調袁州,八個月就幹了這四件事。我們且不說這事的大小,只說他那片誠心。
我在祠內仔細看着題刻碑文和有關資料。韓愈的確是個文人,幹什麼都要用文章來表現,也正是這一點爲我們留下了如日記一樣珍貴的史料。比如,除鱷之前,他先寫了一篇《祭鱷魚文》,這簡直就是一篇討鱷檄文。他說我受天子之命來守此土,而鱷魚悍然在這裏爭食民畜,“與刺史亢拒,爭爲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爲鱷魚低首下心”。他限鱷魚三日內遠徙於海,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再不行就是傲天子之命吏,“必盡殺乃止”!陰雨連綿不斷,他連寫祭文,祭於湖,祭於城隍,祭於石,請求天晴。他說天啊,老這麼下雨,稻不得熟,蠶不得成,百姓喫什麼,穿什麼呢?要是我爲官的不好,就降我以罪吧,百姓是無辜的,請降福給他們(“刺史不仁,可以坐罪;惟彼無辜,惠以福也”)。一片拳拳之心。韓愈在潮州任上共有十三篇文章,除三篇短信、兩篇上表外,餘皆是驅鱷祭天、請設鄉校、爲民請命祈福之作。文如其人,文如其心。當其獲罪海隅、家破人亡之時,尚能心繫百姓,真是難能可貴了。
一個人爲文不說空話,爲官不說假話,爲政務求實績,這在封建時代難能可貴。應該說韓愈是言行一致的。他在政治上高舉儒家旗幟,是個封建傳統思想道德的維護者。傳統這個東西有兩面性,當它面對革命新潮時,表現出一副可憎的頑固面孔;而當它面對逆流邪說時,又表現出撼山易撼傳統難的威嚴。韓愈也是這樣。他一方面反對宰相王叔文的改革,一方面又對當時最尖銳的兩個社會問題,即藩鎮割據和佛道氾濫,深惡痛絕,堅決抨擊。他親自參加平定叛亂,到晚年時還以衰朽之身一人一馬到叛軍營中去勸敵投誠,其英雄氣概不亞於關雲長單刀赴會。他出身小戶,考進士三次落第,第四次才中進士,在考官時又三次碰壁,烏紗帽得來不易,按說他該惜官如命,但是他兩次犯上直言,被貶後又繼續盡其所能爲民辦事。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以國爲任、以民爲本,不違心、不費時、不浪費生命。他又倡導古文運動,領導了一場文章革命,他要求“文以載道”、“陳言務去”,開一代文章先河,砍掉了駢文這個重形式求華麗的節外之枝,而直承秦漢。所以蘇東坡說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他既立業又立言,全面實踐了儒家道德。
當我手撫韓祠石欄,遠眺滾滾韓江時,我就想,憲宗佞佛,滿朝文武,就是韓愈敢出來說話,如果有人在韓愈之前上書直諫呢?如果在韓愈被貶時又有人出來爲之抗爭呢?歷史會怎樣改寫?還有在韓愈到來之前潮州買賣人口、教育荒廢等四個問題早已存在,地方官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任又一任,其任職超過八個月的也大有人在,爲什麼沒有誰去解決呢?如果有人在韓愈之前解決了這些問題,歷史又將怎樣寫?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長安大殿上的雕樑玉砌在如鉤曉月下靜靜地等待,秦嶺驛道上的風雪,南海叢林中的霧瘴在悄悄地徘徊。歷史終於等來了一個衰朽的書生,他長鬚弓背雙手託着一封奏摺,一步一顫地走上大殿,然後又單人瘦馬,形影相弔地走向海角天涯。
人生的逆境大約可分四種:一曰生活之苦,飢寒交迫;二曰心境之苦,懷才不遇;三曰事業受阻,功敗垂成;四曰生命之危,身處絕境。處逆境之心也分四種:一是心灰意冷,逆來順受;二是怨天尤人,牢騷滿腹;三是見心明志,直言疾呼;四是泰然處之,盡力有爲。韓愈是處在第二、第三種逆境,而選擇了後兩種心態,既見心明志,著文倡道,又腳踏實地,盡力去爲。只這一點他比屈原、李白就要多一層高明,沒有隻停留在蜀道嘆難,江畔沉吟上。他不辭海隅之小,不求其功之顯,只是奉獻於民,求成於心。有人研究,韓愈之前,潮州只有進士3名,韓愈之後,到南宋時,登第進士就達172名。是他大開教育之功,所以韓祠中有詩曰:“文章隨代起,煙瘴幾時開。不有韓夫子,人心尚草萊。”這倒使我想到現代的一件實事。1957年反右擴大化中,京城不少知識分子被錯劃爲右派,併發配到基層。當時王震同志主持新疆開發,就主動收容了一批。想不到這倒促成了春風度玉門,戈壁綻綠蔭。那年我在石河子採訪,親身感受到充邊文人的功勞。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歷史絕不會陪你哭泣,而它只認你的貢獻。“悲壯”二字,無“壯”便無以言“悲”。這宏偉的韓公祠,還有這韓山韓水,不是紀念韓愈的冤屈,而是紀念他的功績。
李淵父子雖然得了天下,大唐河山也沒有聽說哪山哪河易姓爲李,倒是韓愈一個罪臣,在海邊一塊蠻夷之地施政八月,這裏就忽然山河易姓了。歷朝歷代有多少人希望不朽,或刻碑勒石,或建廟建祠,但哪一塊碑哪一座廟能大過高山,永如江河呢?這是人民對辦了好事的人永久的紀念。一個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當他與百姓利益、與社會進步連在一起時就價值無窮,就被社會所承認。我遍讀祠內憑弔之作,詩、詞、文、聯,上起唐宋下迄當今,刻於匾,勒於石,大約不下百十來件。一千三百年來,各種人物在這裏將韓公不知讀了多少遍。我心中也漸漸泛起這樣的四句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八月爲民興四利,一片江山盡姓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