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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國愁、家愁、情愁,還有學術之愁,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尋尋覓覓的是什麼呢?從她的身世和詩詞文章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尋覓三樣東西:一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她不願看到山河破碎,不願“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在這點上她與同時代的岳飛、陸游及稍後的辛棄疾是相通的。但身爲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飛那樣馳騁疆場,也不能像辛棄疾那樣上朝議事,甚至不能像陸、辛那樣有政界、文壇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罵座,痛拍欄杆。她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交往,只能獨自一人愁。二是尋覓幸福的愛情。她曾有過美滿的家庭,有過幸福的愛情,但轉瞬就破碎了。她也做過再尋真愛的夢,但又碎得更慘,甚至身負枷鎖,鋃鐺入獄。還被以“不終晚節”載入史書,生前身後受此奇辱。她能說什麼呢?也只有獨自一人愁。三是尋覓自身的價值。她以非凡的才華和勤奮,又藉着愛情的力量,在學術上完成了《金石錄》鉅著,在詞藝上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個社會不以爲奇,不以爲功,連那10歲的小女孩都說“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後來陸游爲這個孫姓女子寫墓誌時都認爲這話說得好。以陸游這樣熱血的愛國詩人,也認爲“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只好一人咀嚼自己的淒涼,又是隻有一個愁。
李是研究金石學、文化史的,她當然知道從夏商到宋,女人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而詞藝絕高的也只有她一人。都說物以稀爲貴,而她卻被看作是異類、是叛逆、是多餘。她環顧上下兩千年,長夜如磐,風雨如晦,相知有誰?魯迅有一首爲歌女立照的詩:“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妝侍玉尊。忽憶親情焦土下,佯看羅襪掩啼痕。”李清照是一個被封建社會役使的歌者,她本在嚴妝靚容地侍奉着這個社會,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她所歌唱的無一實現,不由得一陣心酸,只好“佯說黃花與秋風”。
李清照的悲劇就在於她是生在封建時代的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作爲女人,她處在封建社會的底層,作爲一個知識分子,她又處在社會思想的制高點,她看到了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着許多別人不追求的境界,這就難免有孤獨的悲哀。本來,三千年封建社會,來來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隨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倉皇南渡後不是又夾風夾雨,稱臣稱兒地苟延了一百五十二年嗎!儘管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陸游憤怒地喊道:“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但朝中的大人們不是照樣做官,照樣花天酒地嗎?你看,雖生亂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樣手搖摺扇,歌詠風月,琴棋書畫了一生嗎?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個孫姓女子一般,不學什麼辭藻,不追求什麼愛情,不是照樣生活嗎?但是李清照卻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責,念國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愛情之尊。無論對待政事、學業還是愛情、婚姻,她絕不隨波,絕不湊合,這就難免有了超越時空的孤獨和無法解脫的悲哀。她揹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國難、家難、婚難和學業之難於一身,凡封建專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衝突、磨難,都折射在她那如黃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她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李清照骨子裏所追求的是一種人格的超羣脫俗,這就難免像屈原一樣“衆人皆醉我獨醒”,難免有超現實的理想化的悲哀。有一本書叫《百年孤獨》,李清照是千年孤獨,環顧女界無同類,再看左右無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裏去求相通,“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後,到封建社會氣數將盡時,才又出了一個與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那秋瑾回首長夜三千年,也長嘆了一聲:“秋雨秋風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個孫姓女孩或者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一個已經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爭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筆喚天。她憑着極高的藝術天賦,將這漫天愁緒又抽絲剝繭般地進行了細細的紡織,化愁爲美,創造了讓人們永遠享受無窮的詞作珍品。李詞的特殊魅力就在於它一如作者的人品,於哀怨纏綿之中有執着堅韌的陽剛之氣,雖爲說愁,實爲寫真情大志,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讀下去。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評價說:“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羣詞人之中的。她不受別的詞人的什麼影響,別的詞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響。她是太高絕一時了,庸才的作家是絕不能追得上的。無數的詞人詩人,寫着無數的離情閨怨的詩詞,他們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這一切的詩詞,在清照之前,直如糞土似的無可評價。”於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轉化爲悽清的悲劇之美,她和她的詞也就永遠高懸在歷史的星空。
隨着時代的進步,李清照當年許多痛苦着的事和情都已有了答案,可是當我們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風雨時,總能看見那個立於秋風黃花中的尋尋覓覓的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