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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在醫院享受國家領導人待遇,剛進來時住在聶榮臻元帥曾住過的病房裏。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條件都好,但有兩條不便。一是病房沒有電話(爲安靜,有意不裝);二是沒有一個方便的可移動的小書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書、寫作的習慣卻不能丟。我即開車到醫院南面的玉泉營商場,買了一個有四個小輪的可移動小桌,下可盛書,上可寫字。先生笑呵呵地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我再去時,小桌上總是堆滿書,還有筆和放大鏡。後來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條件更好一些。許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學生那樣伏案寫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寫了一本《病榻雜記》。
我去看季老時大部分是問病,或聊天。從不敢談學問。在我看來他的學問高深莫測,他大學時候受教於王國維、陳寅恪這些國學大師,留德十年,回國後與胡適、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潛、馮友蘭、吳晗、任繼愈、臧克家,還有胡喬木、喬冠華等。“文革”前他創辦並主持北大東語系二十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經翻譯,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種方言,又和英、德、法、俄等國語言進行比較。試想我們現在讀古漢語已是多麼的喫力費解,他卻去讀人家印度還有西域的古語言,還要理出規律。我們平常聽和尚唸經,嗡嗡然,不知何意,就是看翻譯過來的佛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也不知所云,而先生卻要去研究、分辨、對比這些經文是梵文的還是那些已經消失的西域古國文字,又研究法顯、玄奘如何到西天取經,這經到漢地以後如何翻譯,只一個“佛”就有:佛陀、浮陀、勃陀、母陀、步他、浮屠、香勃陀等二十多種譯法。不只是佛經、佛教,他還研究印度古代文學,翻譯劇本《沙恭達羅》、史詩《羅摩衍那》。他不像專攻古詩詞、古漢語、古代史的學者,可直接在自己的領地上打天下,享受成果和榮譽,他是在依稀可辨的古文字中研究東方古文學的遺存,在浩渺的史料中尋找中印交流與東西方交流的軌跡,及思想、文化的源流。比如他從梵文與其他多國文的“糖”字的考證中竟如繭抽絲,寫出一本80萬字的《糖史》,真讓人不敢相信。這些東西在我們看來像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稍一涉足就會迷路而不得返。我對這些實在心存恐懼,所以很長時間沒敢問及。但是就像一個孩子覺得糖好喫就忍不住要打聽與糖有關的事,以後見面多了,我還是從旁觀的角度提了許多可笑的問題。
我說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乾脆地說:“不信。”這讓我很喫一驚,中國知識分子從蘇東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學當作自己立身處世規則的一部分,先生卻是這樣的堅決。他說:“我是無神論,佛、天主、耶穌、真主都不信。假如研究一個宗教,結果又信這個教,說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沒有研究通。”
我還有一個更外行的問題:“季老,您研究吐火羅文,研究那些外國古代的學問,總是讓人覺得很遙遠,對現實有什麼用?”他沒有正面回答,說:“學問,不能拿有用還是無用的標準來衡量,只要精深就行。當年牛頓研究萬有引力時知道有什麼用?”是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牛頓當時如果只想有用無用,可能早經商發財去了。事實上,所有的科學家在開始研究一個原理時,都沒有功利主義地問它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尋,不問結果。至於有沒有用,那是後人的事。而許多時候,科學家、學者都是再沒有看到自己的研究結果。先生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的那一份平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裏。
有一次,我帶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書去見他。他說:“我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勢問:“您還崇拜誰?”他說:“並世之人,還有彭德懷。”這又讓我喫一驚。一個學者怎麼會崇拜的是一個將軍。他說:“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敢說真話,這一點不簡單,很可貴。”我又問:“還有可崇拜的人嗎?”“沒有了。”他又想了一會兒:“如果有的話,馬寅初算一個。”我沒有再問。我知道希望說真話一直是他心中隱隱的痛。在骨子裏,他是一個憂時憂政的人。巴金去世時,他在病中寫了《悼巴金》,特別提到巴老的《真話集》。“文革”結束十年後他又出版了一本《牛棚雜憶》。
我每去醫院,總看見老人端坐在小桌後面的沙發裏,挺胸,目光看着窗戶一側的明亮處,兩道長長的壽眉從眼睛上方垂下來,那樣深沉慈祥。前額深刻着的皺紋、嘴角處的棱線,連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顯出幾分威嚴。我想起先生對自己概括的一個字“犟”,這一點他和彭總、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麼,我腦子裏又飛快地聯想到先生的另一個形象。一次大會堂開一個關於古籍整理的座談會,我正好在場。任繼愈老先生講了一個故事,說北京圖書館的善本只限定有一定資格的學者才能借閱。季先生帶的研究生寫論文需要查閱,但無資格,先生就陪着他到北圖,借出書來讓學生讀,他端坐一旁等着,好一幅壽者課童圖。漸漸,這與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疊加起來,歷史就這樣洗磨出一位百歲老人,一個經歷了由民國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其間又經歷了“文革”和改革開放的中國知識分子。
近幾年先生的眼睛也不大好了,後來近似失明,他題字時幾乎是靠慣性,筆一停就連不上了。我越來越覺得應該爲先生做點事,便開始整理一點與先生的談話。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個很專業的學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應該普及和傳播,於是去年建議幫他選一本面對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應允,並自定題目,自題書名。又爲其中的一本圖集寫了書名《風風雨雨一百年》。在定編輯思想時,他一再說:“我這一生就是一面鏡子。”我就寫了一篇短跋,表達我對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會意義。去年這套《季羨林自選集》終於出版,想不到這竟是我爲先生做的最後一件事。而談話整理,總是因各種打擾,惜未做完。
現在我翻着先生的著作,回憶着與他無數次的見面,先生確是一面鏡子,一面爲時代風雨所打磨的百年明鏡。在這面鏡子裏可以照出百年來國家民族的命運,思想學術的興替,也可以照見我們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