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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個小坡,爬上一個山坳,終於出現一座孤墳。淺淺的土堆,前面有一塊石碑,上書吳文季之墓,並有一行字:“他一生坎坷,卻始終爲自由而歌唱。”我想表達一點心意,就地採了一大把各色的野花,中間裹了一大朵正怒放的臭菊,獻在他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坐在墳前,聽頭上的風輕輕吹過,兩旁松柏肅然,世界很靜。我想陪這個土堆裏的人坐一會兒,他絕不會想到有這樣一個遠方的陌生人來與他心靈對話。他整理那首情歌是在1944年左右,到現在已經六十多年,那是他精神世界中最明媚、燦爛的時刻。而他的死,並孤寂地躺在這裏是1966年,也已半個世紀。他長眠後的歲月裏,回憶最多的一定是在康定的日子,那強壯的康巴漢子、多情的藏族姑娘,那激烈的賽馬、跳舞、歌唱、狂歡的場面。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音樂史上的許多名曲都來自民間的採風,並伴有音樂家的傳奇故事,它如大漠戈壁長風送來的駝鈴,久久地搖盪着人們的心靈。吳文季的西康採風,很類似音樂家王洛賓的青海湖邊採風,康定的藏族姑娘應該比青海的藏族姑娘更熱辣奔放一些。王洛賓與卓瑪曾有一鞭情,有相擁於馬背,飛馳過草原,陶醉於綠草藍天的浪漫,因而產生了那首名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們也有理由猜想,在《康定情歌》後面,在鼓聲咚咚、彩旗飄飄的跑馬山上,或許也另有一個浪漫的故事。“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難道吳家這樣英俊的大哥就沒有哪位姑娘在賽馬時輕輕地抽他一鞭?那時他才24歲啊,正是花季。
2008年1月25日,作者憑弔吳文季墓
我在墓邊坐着,南國的冬天並不凋零,放眼望去,大地還是一樣的蔥綠。近處仍是沒人深的野草和大朵的臭菊,遠處有一座小山,我問叫什麼山,陪同的人說不出具體的名字,倒講了一個曾在山那邊發生的著名的“陳三五娘”故事。啊,我知道《陳三五娘》是在閩南一帶流傳甚廣的傳統劇目,後來還拍成了電影。大意是窮文人陳三,在元宵燈會上與富家女子黃五娘邂逅相遇,互相愛慕。黃父卻貪財愛勢,將五娘允婚他人。陳三便和五娘私奔,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這是一個閩版的《梁祝》。但我不知故事的原型卻是在這裏。講故事者說,他們私奔的路線就是從那個山後轉過來,一直朝這邊,朝吳的墓地走來。吳文季在這裏長大,又酷愛民間音樂,他一定看過這出戏。也許,他在這淒冷的墓裏,還在一遍一遍地回味着這個故事。私奔是愛情題材中常有的主題,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到《陳三五娘》,傳唱不衰。但天上無雲何有雨,地上無土怎長苗?當你處於一個不敢愛或不敢被人愛的環境或條件下時,你與誰私奔,又奔向何處呢?
吳文季所留資料甚少。他在總政文工團大約是有一位女友的。離京時,他的衣物、書籍,特別是一些樂譜資料還寄存在她處。但自從下放後,對方的回信就漸寫漸少,最後終於音訊斷絕。這大約是我們知道的他一生中唯一享受過的一絲的愛,像早春裏吹過的一縷暖風,然後又復歸消失。
山上的風大,不可久留,我起身下山,對地方上的朋友說:“墓碑上的那句話應改爲:他終身爲愛情而歌唱,卻沒有得到過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