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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民日報》工作,都快要退休了,帶着採訪組到貴州採訪。路上,貴州山水如詩如畫,我想起了貴州老詩人廖弓弦的一首詩,背出了第一段:“雨不大細如麻,斷斷續續隨風颳。東飄,西灑,才見住了,又說還下,莽莽蒼蒼,山寨一幅淡墨畫。”同行的年輕人都很驚奇,他們不知道當地還有這樣一個詩人,可惜詩人已經過世。這是我高二時在中學簡陋的閱覽室裏讀到的,發在《人民文學》的封底上,印象很深。少年時的記憶真是寶貴。那時閱覽室裏雜誌不多,怕人拿走,每個刊物都用一根粗白線拴在桌子上。
我不但背詩,也寫詩,二十多歲時在河套平原勞動,一年後又當記者,夏收季節八百里河套金黃的麥浪一直湧到天邊,十分壯觀。就不自量力寫了一首幾百行的長詩《麥浪滾滾》,那時“文革”還沒結束,當然也沒有刊物可發。我第一次得到的稿費不是因爲散文,而是詩歌。一九七五年我調回山西,到大寨下鄉,寫了一首詩,發在《北京文學》上,稿費十四元。當時大學畢業生的月工資四十六元,稿費單插在省委傳達室的窗戶上,讓很多人眼紅,我也自豪了一陣子。一九八八年我將自己多年讀、背、抄的詩選了五十六首,按內容和體例分爲寫人、寫景、抒情、詞曲體、古風體、短句體、長句體等十一類,加了四十條點評,出版了一本小冊子《新詩五十六首點評》。但我終究沒有成爲詩人。
新詩閱讀對我寫作的影響主要是兩點,一是激情,二是煉字。
舊詩給人意境,新詩直接點燃人的是激情。在各種文體中,詩歌的分工主要是抒情。散文抒情不如詩歌,敘事不如小說,說理不如論文,但它的長處是綜合。如果能將每種文體之長都拿來嫁接在散文中,這就出新了。我後來總結“文章五訣”:形、事、情、理、典。這個“情”字就要靠讀詩來培養。
詩陶冶人性,讓人變得熱情,可以改變你的性格,你的人生態度。我後來當記者,直至退休多年,每見一新事,就想動筆,甚至一人看電視看到好的節目,聽到一首好曲子都會流淚,與讀詩有關。當你胸中鼓盪、翻騰,如風如火,如潮如浪,想喊想叫時,這就是詩的感覺,但是不去寫詩,移來爲文,就是好文章。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爲文第一要激動》,談的就是這個體會。
青年時期關於詩的訓練並不喫虧,都無形地融入了文章中。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篇散文《夏感》,選入中學課本,使用至今。全文只有六百六十六個字,歌頌生命,抒發一種激昂向上、拼搏奮鬥的情緒。其實這就是十年前那首數百行長詩的轉世。那首詩我現在連一個完整句子也想不出來了,但那種情緒總在心中鼓盪。詩歌所給予的感情上的律動在我後來的散文中都能找見。閱讀詩,但寫出來的是散文,正如魯迅說的,喫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
讀詩對寫作的另一幫助是煉字、煉句。詩要押韻,就逼得你選字,本來中國字很多,但這時只許你使用一小部分。如果碰上窄韻字更是走鋼絲,冒風險。李清照所謂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經過這種訓練後再去寫文章,就像會走鋼絲的人走平地,可以從容應對了。下筆時經常一處換三四個甚至七八個字,這就是詩的推敲功夫。從字義、字音、字數上推敲。
比如,我在《秋風桐槐說項羽》中說到項羽故里的一棵梧桐和一棵古槐,人們在樹下“輕手輕腳,給圍欄繫上一條條紅色的綢帶,表達對項王的敬仰併爲自己祈福。於是這兩個紅色的圍欄便成了園子裏最顯眼的,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着的方舟。秋風乍起,紅色的方舟上託着兩棵蒼翠的古樹”。
這裏是該用“布帶”“絲帶”還是“綢帶”。現場實際情況是什麼都有,但文學創作,特別是散文要找意境效果。“絲”的質感華貴纖細,與項羽扛鼎拔山的形象不合;“布”更接近項羽樸實的氣質,但飄動感不如“綢”。因爲文近尾聲,這裏強調的是“在綠地上與樓閣殿宇間飄動着的方舟”,隱喻兩千年來在歷史的天空、在人們的心頭飄動着的一種思緒,所以還是選“綢帶”好一些。
還有,詩歌常用疊字,特別是民歌。如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中“山丹丹”“背窪窪”“半炕炕”等,自帶三分鄉土味。我在《假如毛澤東去騎馬》中,寫到毛回到陝北,就是用的當地的這種民歌口語:“他立馬河邊,面對滔滔黃水,透過陣陣風沙,看遠處那溝溝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彎腰點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農民,不禁有一點心酸。”而寫到他內心的自責時,則用古典體:“現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權,卻還不能一掃窮和困,給民飽與暖。可憐二十年前邊區月,仍照今時放羊人。”借了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