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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檢驗一本好書,我的辦法是,任翻一頁,讀上一段,能把你吸引,這就是好書。如果一本書,非要等到全部讀完才能說好,那麼這本書實際上夠不上好。
我的這種體驗,第一次是從《毛選》引起。當時在中學讀書,上歷史課,不專心聽講,卻去翻書中的插圖,這一翻卻翻到一頁影印的《新民主主義論》,出於好奇,我趴在書上細細辨認那些小螞蟻串似的影印字,一段文字跳入眼簾:“抗戰以來,全國人民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氣象,大家以爲有了出路,愁眉鎖眼的姿態爲之一掃。但是近來的妥協空氣,反共聲浪,忽又甚囂塵上,又把全國人民打入悶葫蘆裏了。”我心中怦然一動,因爲這文字十分有色彩、有個性、有扭力,這和我想象的硬硬邦邦的政治文字大大不同。
我放學回家便翻出父親的《毛選》,居然一讀而不可收,將大部分文章讀完了,那年我才十五歲。現在說來可能人都不信,我讀《毛選》竟是這樣開始的。當時也還沒有後來那樣的學《毛選》運動。說實話,我讀《毛選》,並不是學政治,而是當文學來讀,是因爲它的文字美。正是這種文字的美把我導向政治、哲學和歷史。
第二次體驗是讀秦牧的《藝海拾貝》。現在我還記得清楚,那是在太原市解放路人民市場旁邊的一家書店。那時口袋裏的錢不多,不能買書,最好的辦法是蹲書店。當時書店的服務態度也真好,服務員看着我們這羣小“書丐”,看完一本又給取一本,就像一個農婦,很大度地看着一羣麻雀歡快地啄食自家門前的穀米。
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翻開《藝海拾貝》,看到了這樣一段話:“想象的羽翼可以把我們帶到古代去,在一家家的門口,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在勞動,在飲食,在希望,在嘆息,可惜隔着一道歷史的門限,我們卻不能和他們做半句的交談!但懷古思念,想起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農民是幾千年歷史中第一次真正掙脫了枷鎖、逐漸離開了鬼神天命的羈絆的農民,我們又彷彿走出了黑暗的歷史隧洞,突然見到耀眼的陽光了。”這就是那篇有名的《社稷壇抒情》。我一下被這美麗的意境所吸引,跟着作者去做了一次深沉而浪漫的神遊。接着盡搜口袋裏的零錢買了這本書。這是我的第一本自己在書店裏買的書。沒想到以此爲契機,以後我也寫起了散文。
一部好的書隨便翻一頁,就能留住讀者的眼,一篇好文章任讀一段,都能吸住人的心,這叫通篇錦繡,字字珠璣。就像一碗湯,不一定非得等到把一整碗都喝下去才知道它好,只要嘗一口就行了。我到過九寨溝、張家界,這裏風景的美,可以這樣來形容:你用不着刻意選景,隨便一抬手就是一幅好照片。一本好書要能經得起抽讀,就像一種產品能經得起抽查。錢鍾書的《圍城》,我試過,可以閉上眼睛任翻一頁。你看這些段落:
蘇小姐纔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會來?”鴻漸想去年分手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魚翅……這時候他的心裏,彷彿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爲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
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脣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把嘴脣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者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
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喫。喫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里長存,而他們不至於餓死了不再餓。
這種幽默而美妙的比喻,全書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