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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本世紀初,馬尾船廠早已不是一百五十年前跟着洋人學造船,而已是訂單遍五洲,洋人上門來買大船了。船廠已擴大成集團公司,老廠區再裝不下這個大攤子。近年來,他們在海邊選址,建起了更大的船塢、碼頭和辦公樓,只等一百五十年慶典一過就搬新家。搬廠房、搬船塢、搬設備,這些都好說。就連那個法式的老鐘樓,也都已按原樣在新廠區復建了一座。但是,那棵巨大的沈公榕怎麼辦?它連着馬尾人的心,難割捨,卻移不走。
還有一年了,搬家工作開始倒計時。正當大家苦無良策,一籌莫展之時,七月的一個晚上雷聲大作,風狂雨驟。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轟隆一聲,有如隕石落地,震得廠區都輕輕一動。第二天起來一看,沈公榕之一枝齊齊地斷裂於地,青枝綠葉,團團氣根,整整蓋滿了半個院子。而樹梢在地上伸展開去,直撫着老鐘樓的牆根。雨停了,榕樹的葉片被洗得潔淨油綠,在橘紅色的晨暉中愈發光彩照人。平時如一團亂麻的氣根,也被雨水漂洗得乾乾淨淨,梳理得齊齊整整,就像船甲板上一盤備用的新纜繩。正是上班時分,人愈聚愈多,大家圍過來看着斷枝,都不說話,像是在肅穆地行着注目禮。誰都知道沈公榕是馬尾廠的魂。當此船廠更新換代之際,老榕有靈,高呼出門。壯士斷臂,要華麗轉身!
這意外的事件倒給廠領導帶來了靈感,雖說榕樹靠氣根繁植,我們能不能試一試整枝栽培呢。他們請來園林專家,把這枝合抱粗的斷榕小心清理,扶上卡車,護送到新區,一年後居然成活。爲我們紀念沈葆楨留下了一件活着的念想之物。
沈葆楨是一位很低調的人物,他的歷史貢獻與他的知名度很不相稱。他從左宗棠手中接辦航政,晚年又與李鴻章分管南北洋海軍,爲朝廷重臣。他一生不忘強軍固海,一八七九年在生命垂危之時,仍口授奏摺,要朝廷加強海軍,警惕日本,報此舊恨。“倭人夷我屬國,虎視眈眈,凡有血氣者,鹹思滅此朝食。”“臣每飯不忘者,在購買鐵甲船一事……倭人萬不可輕視。……倘船械未備,兵勢一交,必成不可收拾之勢。”可惜天不假命,他只活了六十歲,滅倭而後朝食的壯志未能實現。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很得林的家風。“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只求報國,不求聞達,一生清貧。甚至在世時身爲高官,常要借債度日。臨終也沒有給孩子留下一間房、一畝地,反而留下一份這樣的遺囑:“身後,如行狀、年譜、墓誌銘、神道碑之類,切勿舉辦。”有點魯迅說的只求速朽。他本人的著作也不多。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中國海軍和造船事業的發展,及國際形勢似曾相識似的循環歸來,人們才又想起這位開拓者、預言者,近年纔有了些對他的研究。
十二月二十日,在一百五十年慶典的前三日,我來到馬尾船廠新區。沿海邊的幾個大型船塢裏停着十幾層樓高的在建大船,岸上滑動的巨型龍門吊,就像一道移動的彩虹。李廠長手指海邊,講解說,那一艘是在建的地質採礦船,可直接從一千五百米的深海下采礦、粉碎、裝船。那一艘是科考船的生活船,本身就是一座七層樓的活動大旅店。我們頭戴紅色安全帽,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要大聲喊話。人行走在這如山的大船旁和懸在半空的龍門吊下,就像幾個正在蠕動的小甲蟲。
新區已建成了一座十二層高的辦公大樓,樓前廣場上刻意保留了有當年船政記憶的三件標誌物:沈葆楨雕像、沈公榕和法式鐘樓。沈的雕像,背靠大樓,面向大門,雄偉高大。雕像高一點八六六米,寓意一八六六年,船政也即是近代中國海軍的開創年份。底座高四點七米,寓意他在四十七歲那年接此重任,肩動了中國近代海軍史的歷史車輪。雕像的底座上有這樣一段銘文:
沈葆楨(1820—1879),字翰宇,號幼丹。福建侯官人,清道光二十年進士。1866年得閩浙總督左宗棠力薦,出任總理船政欽差大臣。在福州馬尾船廠製造輪船,開辦新式學堂,不憚艱辛,爲國圖強。開拓了中國造船工業,並組建我國近代第一支海軍艦隊。
1874年臨危受命,率船政輪船水師,赴臺抗禦日軍入侵,保衛了寶島臺灣。1875年調任兩江總督,廣有惠政業績。公忠體國,盡瘁於任上。清廷追贈太子太保,入祀賢良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