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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安門前的華表莊嚴華麗,其演變過程頗有深意。在古代,華表最早是公衆場合的大立木,民衆有什麼意見都可刻之於上,稱爲“謗木”;後來立於通衢及郵驛之處,有指路之意;再後來立於皇城外,上臥神獸,有監督王命和政事之意。總之,立一木而觀天下,伸正義,明是非,鞭腐惡。公器在上,宏大莊嚴,關乎天下社稷。但這畢竟是一個靜止的非生命之物。如果能在中國大地上找到一個有生命的華表,一株活的巨木,千年不倒,風雨無阻,靜靜地記善惡、寫青史,那該多好。很慶幸,我們找到了,這就是山東莒縣浮來山上的春秋老銀杏樹。
銀杏,又名白果,被稱爲植物的活化石,樹中的熊貓。因生長緩慢,又名公孫樹,意即爺爺種樹孫子收穫。樹分雌雄,雄者無果,偉岸高大,身壯幹直,如壯士擎天;雌者產果,樹形肥碩,四枝收攏,如健婦在野。果可熟食,如銀色的巧克力球;葉爲扇形,深秋變黃,可入藥。我小時這種樹還很希罕,難得一見,現在作爲經濟作物和美化樹木我國南北都有種植。
我是按照自定的人文古樹標準,縱向看,其事必爲紀錄歷史的里程碑;橫向看,其貌必爲本地區的一個地標。我是在全國比較了不下一百棵的銀杏樹之後,終於選定莒縣這棵春秋老銀杏的。它有四奇。
一是樹齡之老,距今已三千多年。其樹最低的幾根大橫枝,離地一人多高。由於三千多年地心的引力,滾圓的枝幹竟被引拉成扁平的帶狀,側垂着像一個個伸長的駱駝脖子,這是其他樹所從未見到過的。過去當地人有病,常來暗取一片作爲神藥,現已作爲文物嚴加保護。一般古樹齡的推算主要靠相關記載和旁證,清《嘉慶莒州志》記載此樹爲春秋所植,當時就已有十餘圍之粗,從根到梢無一枯枝敗葉。人行樹下無不摩挲有愛,不忍離去。《左傳》記載公元前七一五年魯莒兩國就曾在此會盟,現樹下還有一碑專記此事,可證其老。
二是樹形之大。樹坐落在一座廟裏,這個廟不大,順山勢分爲三進。第一進是主院,老銀杏獨自佔了整個院子,倒把佛殿擠到了一邊,要進廟先要爬幾十級的臺階。當你站在坡下仰望廟門時,門裏不見牆、不見殿、不見人。塞滿一座山門的就是一棵樹,不,只是樹身的一截。等到拾級而上,漸入院中,樹落平地,天吶,這哪裏是一棵樹,就是一座山,一座層巒疊嶂、溝壑縱橫、上下奔走的山脈。
這銀杏因爲年深日久,樹身早已不是我們想象的一整棵軀幹,它矗立於地已分化成數股或粗或細的身杆,被風雨打磨成鐵石之色。橫出左右,相互扭曲、交錯、攀繞,成溝成崖,陡峭崎嶇。多年來,雨水順溝壕蜿蜒滲流,如河川經地。樹上塵落土埋,鳥窩鼠洞,又生出許多雜草、小樹、松鼠等二代三代的生命,莽莽然一座十萬大山。
廟裏存有一塊刻石,上書“象山樹”三個大字。意爲樹大如山,年代已不可考。這個“樹山”上生樹已是常事。一九五九年(中共廬山會議那年),工作人員從半空的老樹杈上發現一株銀杏落果後的自生小苗,便雙手捧下來,栽到院東幾十米處,現在也長得要兩人合抱了。冥冥中這棵樹倒記錄了中共黨史上的一件大事。而現在那棵挺拔的合抱之木也成了彭德懷元帥當年犯顏直諫、耿直爲民的象徵,常引來遊客合影。在後院,還有兩棵唐代的子樹,至於廟前廟後風吹籽落而成的小苗,又不知幾多。母樹早已空心,我們已無法去探數它的年輪。民間傳說樹圍有“七摟十八紮”,後來實測胸圍十五點七米,樹高二十六點七米,樹冠遮陰八百多平方米。從高、大、老各方面來說,都是國內之最了。
三是色彩之美。我第一次慕名來看銀杏,是在一個秋季。離山還有四五里遠,就望見遠處的天空一片燦爛。黃透了的樹葉層層疊疊,在風中像一座隱隱閃現的金山,又像夏收後打穀場上遍佈的麥垛。夕陽晚照,流光溢彩。芝麻開門,我們有幸進入到一個奇幻的世界裏。
凡樹木,不都是綠色的嗎?即使到了秋季也不可能一夜秋風滿樹金呀!瞬間就黃得這樣沒有一絲雜色。但這就是銀杏,它是樹中之妖、樹中之神、樹中的一絕。它不停地搖落片片金葉,隨風吹送到院子的各個角落裏。腳下是一層厚厚的黃絨地毯,實在不忍踩踏。我去時正有一部電影在那裏拍外景。而最美的是紅色的廟牆,依着山勢形成長長短短的折線,樹葉順牆頭鑲上了一條金色帶子,蜿蜒起伏。令人想起名曲廣東音樂《金蛇狂舞》。一年最是秋色好,滿院皆戴黃金甲。樹和廟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山在廟後輕輕圍了一個半圓,遮風禦寒;又在南面的樹根下暗藏一泉,日夜不歇地吟唱奔流。中國大地歷朝都旱災不斷,而這棵銀杏樹幾千年來竟沒有一日口渴,美顏常駐。
四是這樹的名氣大,樹上有說不完的故事,而且都是和名人大事相關。毛澤東、蔣介石、陳毅都與樹掛上了鉤。在這一帶生活過的古今名人有諸葛亮、王羲之、顏真卿、楊虎城等。晉代文學批評家劉勰就在這樹下的小廟裏出家,完成了他的名著《文心雕龍》。而最奇的是,這樹常於夜深人靜之時,發出渾厚深遠的隆隆之聲,傳之數里,隱隱不絕。如山中獅吼或遠處的雷聲。科學家解釋是樹老中空,形成巨大的風洞,風回氣旋,有如雷鳴。或許,那正是老銀杏嘆時感世、或悲或喜的一聲聲呼喚。因這聲音並不定時,許多廟上的香客、外地的遊人爲能聽一次老樹自鳴,常在後半夜時分披衣守候樹下。於是廟門前,就黑壓壓、靜寂寂,一片望不盡的人羣。如同岱頂觀日,這銀杏發聲也遂成一景。我前後三次造訪老銀杏其實都是爲了訪這樹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