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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身高膀闊,蹲在那裏足有一座小樓那麼大。枝葉茂盛繁密,縱橫交錯,遮住了半道山溝。難怪我們在山頂上時就看見這裏有一團綠雲。溝的盡頭依稀還有幾棵古柳,腳下有一股清泉靜靜地淌過,溼潤着這道溝。幾頭黃牛正低頭喫草,看見來人,好奇地擺動尾巴,瞪大眼睛,這真是一個世外桃源。欲問百年事,深山訪古柳。但我不知道這株柳,該稱它是一棵還是兩棵。它同根、同幹,同樣的樹紋,頭上還枝葉連理。但地震已經將它從下一撕爲二,現兩半個樹中間可穿行一人。而每一半,也都有合抱之粗了。人老看臉,樹老看皮。經過百年歲月的煎熬,這樹皮已如老人的皮膚,粗糙、多皺,青筋暴突。紋路之寬可容進一指,東奔西突,似去又回,一如黃土高原上的千溝萬壑。這棵樹已經有五百年,就是說地震之時它已是四百歲的高齡,而大難後至今又過了一百歲。
看過樹皮,再看樹幹的開裂部分,真讓你心驚肉跳。平常,一根木頭的斷開是用鋸子來鋸,無論橫、豎、斜,從哪個方向切入,那剖面上的年輪圖案都幻化無窮,美不勝收。以至於木紋裝飾成了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風景,木紋之美也成了生命之美的象徵。但是現在,面對樹心我找不到一絲的年輪。如同五馬分屍,地裂閃過,先是將樹的老根嘎嘎嘣嘣地扯斷,又從下往上扭裂、撕剝樹皮,然後再將樹心的木質部分撕肝裂肺,橫扯豎揪,慘不忍睹。正如魯迅所說,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你看,這一棵曾在明代拴過戰馬,清代爲商旅送行,民國時相伴農夫耕作的德高望重的古柳,瞬間就被撕得紛紛揚揚,枝斷葉殘。天災無情,世界末日。
但是這棵樹並沒有死。地震揪斷了它的根,卻拔不盡它的須;撕裂了它的軀幹,卻扯不斷它的連理枝。災難過後,它又慢慢地挺了過來。百年來,在這人跡罕至的桃源深處,陽光暖暖地撫慰着它的身子,細雨輕輕地衝洗着它的傷口,它自身分泌着汁液,小心地自療自養,生骨長肉。它就是那二十八萬亡靈的轉世再生。百年的疤痕,早已演化成許多起伏不平的條、塊、洞、溝、瘤,像一塊凝固的岩石,爲我們定格了一個難忘的歲月。我稍一閉目,還能聽到雷鳴電閃,山搖地動。
柳樹這個樹種很怪。論性格,它是偏於柔弱一面的,枝條柔韌,婀娜多姿,多生水邊。所以柳樹常被人作了多情的象徵。唐人有折柳相送的習俗,取其情如柳絲,依依不捨。賀知章把柳比作窈窕的美人:“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但在關鍵時刻,這個弱女子卻能以柔克剛,表現出特別的頑強。西北的氣候寒冷乾旱,是足夠惡劣的了,它卻能常年紮根於此。在北國的黃土地上,柳樹是春天發芽最早,秋天落葉最遲的樹,它盡力給大地最多的綠色。當年左宗棠進軍西北,別的樹不要,卻單選中這弱柳與大軍同行。“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柳樹有一種特殊的本領,遇土即根,有水就長,乾旱時就休息,苦熬着等待天雨,但絕不會輕生去死。它的根系特別發達,能在地下給自己鋪造一個龐大的供水系統,遠遠地延伸開去,捕捉哪怕一絲絲的水汽。它木性軟,常用來做案板,刀剁而不裂;枝性柔,立於行道旁,風吹而不折。它有極強的適應性,適於各種水土、氣候,也能適應突如其來的災難。美哉大柳,在人如女,至堅至柔;偉哉大柳,在地如水,無處不有。唯我大柳,大難不死,百代千秋。
我想,那海原大地震,震波繞地球兩圈,移山填河,奪去二十八萬人的生命,爲什麼單單留下這一株裂而不死的古柳?肯定是要對後人說點什麼。地震最常見的遺址是倒塌的房屋、錯裂的山體和沉默的堰塞湖。但那都是些無生命之物,只能苦着臉向人們展示過去的災難。而這株災後之柳卻不同,它是一個活着的生命,以過來人的身份向我們宣示,戰勝災難唯有堅守。一百年了,它站在這裏,敞開胸懷袒露着傷痕;又舉起雙臂,搖動青枝。它在說,活着多麼美好,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夠扼殺生命,地球還照樣轉動。
我出了溝口翻上山頭,再回望那株百年震柳,已看不清它那被裂爲兩半的樹身,只見一團濃濃的綠雲。一百年前,在這裏地震撕裂了一棵樹;一百年後,這棵樹化作一團綠色的雲,縫合了地縫,撫平了地球的傷口。我知道縣裏已經建了地震博物館,有文字,有圖片,但是最生動的,莫如就在這裏建一座“震柳人文森林公園”,再種它一溝的新柳。震柳不倒,精神綿長,塞上江南,綠風浩蕩。這不只是一幅風景的畫圖,更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館,一本歷史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