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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的年齡自然比樹更古老,更原始。而且就因爲有了這些遍野的石頭,才攔住了伐木者的手腳,爲我們留下了這片林子。國內最有名的石頭景觀是雲南的石林,那是一片秀氣的石柱。還有我寫過的貴州天星橋,那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精巧。而這裏的石頭一律是巨大堅硬的花崗岩,渾圓沉穩,高大挺拔,無不迸放着野性。大約億萬年前,這裏正是大海之底,所以石的分佈無一定規則,或獨立威坐,或雙門對峙,或三五相聚,或隔岸呼喚,各具其態。外形也或如獅、虎、鷹、犬,各得其妙。好像是在造生物世界之前,上帝先用石頭在這裏試做了一個草圖。
我雖不忍以文字去褻瀆自然,但爲了敘述的方便,還是不得不給幾處奇景暫取一個名字。這一處可名“鉅艦出海”,一塊酷似軍艦的大石,上寬下窄,頭尖肚圓,高昂着頭,正分開密密的叢林,在綠海中破浪穿行。這巨石睥睨一切,它大聲宣佈,我就是這裏的主人,是這裏的保護者。林子所以還能保持現在這個原始的樣子是它們老石家的功勞。還有一處石景,我叫它“雙劍問天”。這是兩片薄如一紙,卻有一樓之高的巨石,像一副剛出鞘的雙劍,不知從何年何月起被棄置於此。你看它立於紅松白樺之間,劍頭向天,直指蒼穹。最奇的是這兩把平行的大劍,中間只有一拳之隔,其間藍天一線,白雲飛渡,你不能不嘆天工之妙。就算是石器時代的遺物,又是何人能打造這樣大,這樣尖,這樣薄,這樣成雙成對的利劍?又是什麼力量能將它直立於此。看着這道細縫,你會想起“白駒過隙”這個詞,時間的流逝就像一匹白馬從一道縫隙間一躍而過。李白說:“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拍劍問天,林間何時初有劍,石劍何時共樹生?這石縫中不知流走了塵世間的多少光陰。林外歲月林中劍,人自匆匆劍無聲。山門外曾有多少次的改朝換代、你奪我爭、硝煙戰火,還有那響徹雲天的伐木聲,都被這無聲的雙劍擋在了門外。
現在要說一說這些在亂石頭間爭榮競秀的草木了。在山口處,我看見一棵被放倒的紅松,有兩抱之粗,應是當年試伐的痕跡。它橫躺在地上整整地壓住了一面坡,倒在這裏至少也有十年了。這個林業局是一九四八年成立的,比新中國成立還要早。長期砍伐,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林場就開始資源枯竭,水土流失。只有這片林子是個例外,人們叩不動這個山門。紅松、冷杉、大青楊、水曲柳、胡桃楸、黃菠蘿等參天大樹遮蔽着頭上的天空,而榛子、山葡萄、山丁子、稠李子、藍莓等雜灌草蓋溝壓坡,如氈如毯,人行林中如在科幻影片中。
腳下最值得一說的是蕨類、苔蘚這些地被植物,這是整個林區的地毯,是森林裏所有生命溼潤潤的溫牀。蕨草每一枝都長着七八片葉,而每個葉片都像剪紙或者木刻,不求線條的流動,卻有刀刻石印般的凝重。況且它與恐龍同一個時代,在這林子裏資格最老。這樣老的物種卻有鮮嫩碧綠的色彩,在幽暗的老林中如一束髮光的寶石花。說到苔蘚,我小時不知見過多少,不過也就是雨後地上的一層綠毛。後來在南方熱帶雨林中見過更濃密、更鮮豔的,將石頭裹成一塊碧玉。在內蒙古林區見過大團生長的,顏色發暗的苔蘚,那是馴鹿特有的飼料。而這裏的苔蘚因環境潮溼土壤肥沃,卻長成了根根細草,又織成密密一片,他們就叫它苔草。它生在地上、樹上、石上,綠染着整個世界,不留一點空白。最讓人感動的是它的慈祥,它小心地包裹着每一根已失去生命的枯木。那些直立的、斜倚的、平躺於地的大小樹幹,雖然內裏已經空朽,但經它一打扮,都仍保持着生命尊嚴。綠苔與枯樹正在悄然做着生命的轉換。而巨石的最高處有一種特別的苔草,據說口含一根即可治癒男人最怕的前列腺炎。而榛子、藍莓、蘑菇、野葡萄等擁着樹根,掛滿樹枝,伸手可及,你正走在一個童話世界中。
老林子中最美的還是大樹,特別是那些與石共生的大樹。有一棵樹,我叫它“一木穿石”。我們平常說“水滴石穿”,可是有誰真的見過一滴水穿透了一塊石頭?現在,我卻見到了一棵樹,一棵活着的樹,硬是生插在一塊整石之上,像一顆剛射入石中的炮彈,光光溜溜的還沒有爆炸;又像一枚仰面向天正待發射的火箭,膀粗腰圓,霸氣十足。我只看了一眼就被驚呆了,拔不開腳步,時空驟然凝固。這是一棵紅松,當初也許是一粒種子,落在石板上,靠着老林中的溼氣慢慢地發芽。但它命運不濟,一出生就躺在這個光溜溜的石牀上。它的鬚根向四周摸索,拳握住一點點泥塵,然後蟄伏在石面的稍凹處,聚積水分,醞釀能量。松樹有這個本事,它的根能分泌一種酸液,一點一點地潤溼和軟化石塊。成語“相濡以沫”是說兩條魚,以沫相濡,求生命的延續。而這棵紅松種子卻是以它生命的汁液,去濡潤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終於感動了頑石,讓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它趕緊紮下了一條鬚根,然後繼續濡石、挖洞、找縫,週而復始,終於在頑石上樹起了一面生命的大纛。現在這棵紅松的胸徑有四十厘米,一個小臉盆那麼大,不算很粗。但是專家說,它已經有九十年以上的樹齡。要是用一個高速攝影機把這首生命進行曲拍了下來,再用慢速回放,那是怎樣地震撼人心。
如果說剛纔的那棵樹有男性的陽剛之烈,下面這棵便有女性的陰柔之美。它生在一根窄長的條石上,兩條主根只能緊抓着條石的邊緣向左右延伸,然後托起中間的樹身,全樹就成了一個丁字形,一個標準的體操動作“一字馬”。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女子,正在騰空飛槓或者在平地上放叉。那兩條主根是她修長的雙腿,樹幹是她妙曼的身軀,挺胸拔背,平視前方。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棵樹的根與身子長得一般的粗細、一樣的勻稱、一樣的美麗。在南方熱帶雨林中,我見過如亂麻般的氣根;在華北平原上,我見過老槐樹下塊狀的疙瘩根;卻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決絕而又從容地在條石上匍匐而行的苗條的松樹根。已分不清它是樹貼在石上的根,還是石上鼓起的一道棱。我懷疑它們的分子早已相互滲透,相混相融。這樹身裏分明已經注入石質的堅硬,卻又畫出這樣柔美的弧線,好一個“悠谷美人”。
有一棵合抱之樹,我暫名爲“長龍過峽”。兩塊巨石相距十多米遠,不知爲什麼它先以根抓住右邊之石,然後騰空一躍,又搭在左邊的石頭上,再仰頭一聲長嘯,直衝向藍天。在這片原始森林中,幾乎每一棵參天巨木,都是這樣驚心動魄,有聲有色,又悄然不驚地活着。它們或抓住一塊圓石,如老鷹抓小雞一般,用利爪緊緊地箍住它;或用大片的根包緊一塊方石,就像用包袱皮裹東西一樣整整齊齊。有時還會故意露出一小塊石面,像是開了一扇小窗戶。總之,樹先用根俘獲一塊石,然後腳踏實地,頑強地生長。在原始林中看樹,絕不會有人工林的單調,因爲有太多的天然元素讓它可以做出無盡的排列組合,向人們貢獻出任何藝術家都不可能完成的天工之美。這些樹到底在做着什麼樣的追求?達爾文說:“生物有一種內在的傾向,它在朝着進步和更完善的方向發展。”生命這個東西總是在拼搏、砥礪、奮鬥中才能擦出火花,才能體現它的價值。其實我們人類,也在時時追求這種完善。
在林中穿行了約三個小時,雨停了,陽光穿過紅松、冷杉和大青楊的枝條,灑在溼漉漉的草地上,幻化出奇幻無窮的美。我們就這樣在綠色的時間隧道里穿行,見證了大自然怎樣在一片頑石上誕生了生命。它先以苔草、蕨類鋪牀,以灌木蓄水遮風,孵化出高大的喬木林,就成了動物直至我們人類的搖籃。這時再回看那艘石頭鉅艦,是泰坦尼克號?是哥倫布的船?還是鄭和下西洋時的遺物?都不是,它是聖經上說的方舟,是佛經上說的前世。它沉靜地停在這裏,是特別要告訴我們,假如沒有人的干擾地球是什麼樣子,大自然是什麼樣子,我們曾經的家是什麼樣子。恩格斯說,人類對自然的每一次勝利,都會得到報復。正好相反,當年我們屈從了這片原始林,現在它給我們友好的回報,留下了一面大鏡子,照出了人類文明的進程。以銅爲鏡,可正衣冠;以史爲鏡,可知朝代之興替;以這片原始林爲鏡,可知生命、人類和地球的興替。現在我們有了海洋考古,如果發現了一點沉船上的瓷片、銅錢,就驚爲奇寶。怎麼就沒有想到來這林中來考一考未有人之前的洪荒大地呢?這至少會讓我們減少對地球這條小船的折騰,減緩它的下沉。
我下山時,看見沿途正在修復早年林區運木材的小火車路,不爲伐木,是準備開發原始森林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