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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試着站起身,又試着走出工棚,他們果然沒有來攔他。他看見黃狗站在工地那邊等他,幾個鬼怪一樣的工人在抬石頭。喬沒有走遠,他停下來,又想回去。在工地那盞燈下面,出現了一張臉,是希瑪美蓮,他在旅行的第一站邂逅的土著女人。喬想過去同她相會,但是黃狗死死咬住他的褲腿不放,這時喬便意識到了什麼。他停止掙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女人。
女人身後有一個黑影,女人那美麗的臉被黑影遮住了半邊,所以喬只能看見她的一隻眼睛。那隻細長的眼睛裏還是燃燒着先前他見過的慾火。她舉起一隻手,似乎在招呼喬過去。這時黑影慢慢籠罩了她,喬看不見她了。喬想叫她的名字,卻不知道怎樣發音。再一看,黑影已被周圍的黑暗吸收,工地那盞孤燈靜靜地照耀。喬傷感地回憶起了那條河。
在工棚裏面,文森特在用一根木棍敲打桌上的那些骨骸,這是他在五龍塔內撿到的、狼或狗的骨骸。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要說是麗莎的骨骸,也許是爲了讓自己有種寄託吧。他爲了追尋麗莎的足跡千里迢迢走過了這麼多地方,越走心裏反而越沒有底了。萬里長征卻原來只不過是長征,文森特現在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失蹤的麗莎再也沒有現身過。有一次,在一個廟宇裏頭,文森特看見一名樣子很像麗莎的婦女,待他走到面前,卻發現是一名異族的婦女。雖然找不到麗莎,文森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像現在這樣同她貼得這麼緊。是的,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麗莎。他心中湧動着渴望,從一個地方跋涉到另一個地方,他的靈魂融化在眼前異質的、東方世界的景物之中。
麗莎是在人羣中從他身邊消失的。當時他倆一道從城裏最大的百貨店出來,麗莎讓他等她一會兒,因爲她看見了一位故鄉的姑娘。她從人縫裏鑽過去,一會兒就消失了。文森特左等右等等她不來。最後,等來了黑人姑娘喬伊娜,喬伊娜告訴他說,在火車站那邊看見了麗莎,她正匆匆忙忙地要去趕火車呢。前一天夜裏,麗莎曾對他說,她要做一個實地考察,將那支長征隊伍構成的成分弄清。文森特問她是不是要去東方國家旅行,她含含糊糊地沒有回答。
文森特第二天才踏上旅途。他明白了,麗莎是在用她的行動給自己指出一個方向——去一個從未去過,沒有任何感性知識的地方。所以他的初衷也並不是追尋麗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爲完全沒有線索。他的初衷是,撇開現有的一切,去過麗莎向他暗示的、另外一種生活。當然他並不打算拋棄他的服裝公司,他只是想通過這趟遠行讓自己“迷路”,變成另外一個人,然後再回來。他想,麗莎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在車上經過那棟高樓時,那東方女人正站在樓門口,她臉上那種無限空洞的表情令他又一次深深地震驚。
他爲自己的第一站選擇的交通工具是飛機,而不是火車。他想到高空中去回憶麗莎早年的樣子,他認爲自己從前忽視了很多關鍵性的事實,這些事實在早年已多次向他顯露過。到了高空,他才發現自己的這種企圖落空了。原來人是不可能通過回憶來返回過去的。他不但想不出過去生活的種種細節,連麗莎早年的形象也根本喚不回來了,似乎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半老徐娘。他變得很憂鬱,停止了回憶的努力。後來,他走的地方越多,麗莎的臉在他的腦海裏就越模糊,不要說早年生活中的她,就是她近期的形象也在被他漸漸遺忘。他爲這一點既焦慮又懊惱不已。
有一天他睡在一個農家大院裏,睡到半夜,他被那些反反覆覆叫了又叫的公雞吵醒了。他走到禾場上,在水天一色的稻田風景裏看到了那些影子。當時月光很亮,空中一片繁忙景象,很像他那些日子多次見到過的東方集市,但是隻有形象,沒有聲音。仔細地辨認後,他看出那些影子都在企圖進入一個類似賭場的建築物,但那建築物的門口兩邊各站着一隻猛虎。在建築物的圓頂上面,一隻巨大的鷹威嚴地俯視着下面的影子。所有那些影子似的人們全被老虎攔在了門外。他還要細看,但是名叫肖(有人這樣喚他)的老農從屋裏走來了,肖抽着菸斗,兩隻多褶的老眼神采奕奕。他說着文森特聽不懂的異國語言,似乎很激動。他說呀說的,雙手還比劃着做出種種手勢。忽然,文森特的腦子開了竅,因爲他盯着這位老人的臉的時候,竟然領悟了他的話裏的含義。老人的話的大意是說,不要去觀看半空的那種風景,那種事非常可怕,天天都要死人。他用手畫了一個大圈,表示眼前的稻田裏埋的全是人的屍體。在他說話間半空的幻景已消失了,四周變得鬼氣森森。肖猛地對文森特大喝一聲。文森特聽出他說的是:“你究竟來這裏幹什麼?!”
文森特轉身往屋裏跑,他看見大院裏的人們都起來了,大家都站在房門口望着他,廳屋和過道里到處點着松明火把。他找不着自己睡覺的那間房子了。每一間房子都變得一模一樣,他鑽進去又退出來,不斷地被人嘲笑。後來有一個男孩走到他面前,打着手勢要給他領路。他跟在他後面走,他們拐了一個彎又拐一個彎,最後到達的是一個很大的雞舍,裏頭餵養的全是公雞。文森特一出現那些公雞就集體開始了啼明,簡直震耳欲聾,小男孩則跑掉了。文森特又累又害怕,乾脆待在雞舍裏了。屋角上不知怎麼有張舊沙發,他就往那沙發上一倒睡起覺來。有一種極細小的蚊子咬得皮膚生疼,可他顧不了這些了。在夢裏,他在炮聲中英勇地行軍,彈片弄得他滿臉是血,血流到眼睛裏,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在海邊的漁村裏,他遇到了自己國家的人。那是一位老年遊客,頭上像本地人一樣包着白頭巾。這個人每天都坐在沙灘上的一把藤椅裏頭,他們面向着遠處的海浪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