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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寫給費爾明娜·達薩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中,他曾整段照搬西班牙浪漫主義作家的詩篇,而直到現實迫使他更加關注塵世瑣事而非心靈的苦痛,他才朝着當時那些催人淚下的連載小說和一些更爲世俗的散文作品靠攏了一步。他學會了跟母親一起一邊落淚一邊朗讀當地詩人的作品,這些詩作在廣場和各個城門口花兩個生太伏就可以買上一冊。但同時,他也會背誦黃金世紀最經典的卡斯蒂利亞語詩歌。總之,他嚴格按照到手順序閱讀一切能夠到手的書籍。甚至在他那初戀的艱難歲月過去很久之後,他早已不再年輕,卻還會把二十卷《青年寶庫》、全套翻譯過來的加爾涅爾·諾斯社的經典著作,以及維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收在普羅米修斯文叢中的較爲簡單的作品,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
但不管怎樣,他在那所小旅館中度過的青年時光並非僅限於閱讀和書寫熾熱的情書,還初識了那種沒有愛情的愛的祕密。中午過後,旅館裏生機勃勃起來,他的那些夜鳥朋友如降生時一般赤裸着身子起牀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下班回來,會看到一座到處都是光着身子的仙女的宮殿。她們大聲地談論着當事人向他們透露的這座城市裏的祕密。其中很多人的裸體上展示着歲月留下的痕跡:小腹上的刀疤,子彈留下的疤痕,愛情留下的刀痕,以及剖腹產後慘不忍睹的縫合痕跡。有些人白天會把最小的孩子帶在身邊,這些孩子是她們年輕時叛逆或失足帶來的不幸果實。孩子剛一進來,她們就把他們的衣服脫光,以免他們在這個裸體的天堂裏感到與衆不同。她們各燒各的飯,所以沒有人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喫得更好,因爲她們邀請他時,他總是從每個人那裏挑最好的喫。每天都像過節,直到黃昏。那時,她們便光着身子,唱着歌,排着隊去盥洗室梳洗。她們互相借香皂,借牙膏,借剪刀,互剪頭髮,互相換衣服穿,再把自己的臉化得跟可憐的小丑似的,出門去捕捉當晚的第一批獵物。從這時起,旅館裏的生活就變得沒有人格、無情無義了,沒有錢就休想參與其中。自從認識費爾明娜·達薩以來,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自在了,因爲這兒是唯一不讓他覺得孤獨的地方。甚至可以說,這裏最終成了唯一能讓他感到彷彿和她待在一起的地方。或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一位上了年紀、舉止優雅、有着一頭漂亮銀髮的婦人也住在這旅館裏。她從不參與裸體女人們的日常生活,她們對她則懷有一種神聖的敬意。她年輕時,一位少不更事的戀人把她帶到這裏,享用了一段時間後拋棄了她,任她自生自滅。不過,雖然帶着這個污點,她還是嫁得不錯。成爲寡婦時,她已經年紀一大把了。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都爭相讓她和自己一起生活,可她卻想不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年輕時曾在此放蕩過的這個旅館更合適了。她在這裏的房間是她唯一的家,這讓她立刻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身上找到了共鳴。她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有朝一日會成爲聞名世界的學者,因爲他可以在淫蕩的天堂裏用閱讀來豐富自己的靈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很喜歡她,常幫她去市場買東西,而且經常和她一聊就是一下午。他覺得她在愛情方面是個智者,因爲儘管他沒有向她透露自己的祕密,她卻已經多次爲他的愛情指點迷津。
如果說在愛上費爾明娜·達薩以前,他都不曾陷入那麼多唾手可得的誘惑之中,那麼如今費爾明娜·達薩已成爲他的正式戀人,他就更不可能如此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同那些姑娘們共同生活在旅館裏,分享她們的喜悅和愁苦,但無論他還是她們,都沒有想過要越雷池一步。一次意外事件證明了他的決心之堅定。一天下午六點,就在姑娘們穿衣準備接待晚間客人的時候,旅館中負責清潔的女孩走進了他的房間。她是一個年輕姑娘,但看上去衰老而僬悴,在那些裸體女人的光芒之中,就像一個穿着懺悔服的罪人。他每天都能看見她,但從沒感覺到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她走過每個房間,手裏拿着幾把掃帚,一隻裝垃圾的桶,還有一塊專門用來從地上撿起用過的避孕套的抹布。她走進房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像往常一樣在讀書。而她也像平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掃着地,以免打擾他。突然,她朝牀邊走過來。他感到她那隻溫熱而柔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在尋找着什麼,接着它找到了,便開始解他的扣子,同時,她的呼吸聲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的樣子,直到再也裝不下去,只好挪開身子。
她害怕了,因爲當初他們給她這份清潔工作時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客人上牀。其實,他們沒有必要對她說這個,因爲她屬於那樣一類女人,認爲當妓女不是爲了錢,而是爲了跟陌生人上牀。她有兩個兒子,是和不同的男人生的,並非因爲她生性水性楊花,而是因爲她從來沒能愛上一個來了三次以後再來的男人。在來這裏之前,她並不是一個在那方面有急迫需要的女人。她生性平和,始終耐心等待,並沒有絕望。然而,旅館中的生活比她的美德更強大。她每天下午六點來這裏上班,整晚都在房間之間穿梭,用四把掃帚清掃房間,撿避孕套,換牀單。很難想象,男人們在愛情過後會留下那麼多東西。嘔吐物和眼淚是她可以理解的,但他們還留下了各種隱私的謎團:血污、排泄物、玻璃眼球、金錶、假牙、藏着一縷金髮的遺物盒、情書、商務信函和弔唁信等各種信件。有些人會回來尋找他們丟失的東西,但絕大部分物品都會被遺忘在這裏。洛達里奧·圖古特把它們鎖起來保存好,認爲就算有一天這座宮殿不幸衰落,單靠這數千件被遺忘的私人物品,它也早晚能成爲一座愛情博物館。
她的工作艱苦,酬勞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牀第之間的抽泣和呻吟,還有牀下彈簧嘎吱作響的聲音。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澱堆積,令她熱血沸騰,痛苦不堪,天亮時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個乞丐睡上一覺,或者不求其他、不問究竟地找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願。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一個身邊沒有女人、年輕而又幹淨的小夥子出現,對她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因爲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發現他和自己一樣,迫切需要愛情的撫慰。但他卻對她的急切渴望毫無察覺。他一直爲費爾明娜·達薩保持着童貞,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就是他在兩人約好的正式訂婚時間的四個月前所過的生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早上七點,洛倫索·達薩突然出現在電報室裏,點名要見他。當時他還沒到,洛倫索·達薩就坐在長凳上等,一直等到八點十分,不停地把他那隻鑲嵌着名貴蛋白石的沉甸甸的金戒指從一根手指摘下,又戴到另一根手指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來時,他立刻就認出了這個曾給他送過電報的小夥子,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年輕人,跟我來。”他對他說,“我們聊五分鐘,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臉烏青得像死人一般,跟着他去了。對這次會面,他毫無準備,因爲費爾明娜·達薩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辦法提前告訴他。事情是這樣的:上星期六,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修女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了“世界之本源”課的課堂,從各位女學生的肩膀上方窺探她們,正好抓到費爾明娜·達薩假裝在本子上做筆記,實則是在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犯了這種錯誤的人要被開除。洛倫索·達薩被緊急叫到校長辦公室,由此發現自己鐵一般的家規出了疏漏,瓦解在即。費爾明娜·達薩帶着她骨子裏的倔強承認了自己寫信的錯誤,但拒絕說出這位祕密戀人的身份。由於她在教會法庭上再次拒絕說出戀人是誰,法庭批准了將她開除的處罰決定。父親對她的房間進行了搜查,而在此之前,那裏一直被視作不可侵犯的聖地。他在一隻箱子的夾層裏找到了三年來累積的一摞摞信件,顯然,它們用愛寫成,同樣也被用愛收藏着。信上的簽名確鑿無疑,但洛倫索·達薩當時及以後永遠都無法相信,女兒對她這位祕密戀人的瞭解僅僅限於他是個電報員和他喜歡拉小提琴,再無其他。
他確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謀下,兩人才有可能維持這種艱難的聯繫。於是,他甚至都沒有給妹妹解釋的機會,便把她塞上了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輕便船。費爾明娜·達薩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下午,發着高燒的姑媽在門廊上向自己告別的情景。姑媽穿着她那件褐色修士服,臉色蒼白而憔悴。她看着姑媽消失在小花園的濛濛細雨中,手裏拿着生活中僅剩的東西:一包單身女人的鋪蓋和只夠用一個月的錢。錢被她用手絹包着,攥在手中。後來,費爾明娜·達薩從父親的淫威下解脫出來,就派人到加勒比各省四處去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消息,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直到三十年後,她才收到一封經多人之手費了很長時間輾轉到她手中的信,信上說她的姑媽已經在“上帝之水”麻風病院去世了。洛倫索·達薩沒有想到自己這次不公的懲罰會造成女兒如此強烈的反應,他讓姑媽成了犧牲品,而女兒因對母親的記憶所剩無幾,一直是把姑媽視爲母親的。她將自己鎖在臥室裏,不喫不喝。洛倫索·達薩先是威脅,然後用蹩腳掩飾的懇求。當她終於把房門打開,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女,而是一個受了傷的堅強女人。
他說盡了各種好話來打動她,試圖讓她明白她這個年齡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一廂情願地希望能說服她退回那些情書,回到學校去,跪下來求得校方原諒。他還許諾說,到時他會第一個爲女兒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讓她得到幸福。但他彷彿就像在對着一個死人說話。他被徹底打敗了。於是,星期一午餐的時候,他終於失控了,就在他極力忍住那些就要破口而出的辱罵和詛咒時,費爾明娜·達薩把切肉的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並沒有表現得很激動,但十分堅定,呆滯的眼神嚇得他不敢再發出挑戰。也就是在那時,他決定試試去找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與他男人對男人地談上五分鐘。他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不合時宜地闖進他生活來的小夥子。純粹是出於習慣,他在出門前帶上了左輪手槍,但小心地把它藏在了襯衣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