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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倫索·達薩朝身後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紅而溼潤,左眼在眼睚裏轉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樣也壓低了聲音,說:
“您別逼我給您一槍。”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腹中充滿寒氣。但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因爲他覺得自己此刻被聖神之光照亮了。
“您朝我開槍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說,“沒有什麼比爲愛而死更光榮的了。”
爲了讓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倫索·達薩不得不側過頭來,就像鸚鵡一樣。他說出的彷彿不是一個詞,而是從他嘴中吐出的一個一個字:
“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着女兒去旅行了,爲了讓她忘掉一切。他沒有向女兒做出任何解釋,而是衝進她的房間,嘴脣上方的鬍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沬,命令女兒收拾行李。她問他去哪裏,他回笞說:“去死。”她被這個聽上去過於真實的回答嚇了一跳,試圖用前幾天的勇氣面對他,但他解下自己帶有實心銅釦的皮帶,在拳頭上繞了一圈,然後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聲音像來復槍的槍聲一樣響徹整座房子。費爾明娜·達薩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發揮的限度和時機,於是將兩張草蓆和一個吊牀打成鋪蓋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裝進兩個大箱子,她確信這是一次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裏,匆忙地從衛生紙捲上撕下一張,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接着,她用修枝條的剪子從後頸處齊根剪下自己的髮辮,將它卷好裝在繡有金線的天鵝絨盒子裏,連同那封信一起寄給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
那是一次瘋狂的旅行。最初,他們同安第斯山的腳伕們組成騾隊,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騎在騾背上,在內華達山的懸崖峭壁上前行,一時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膚乾裂,一時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澆得渾身溼透,幾乎每時每刻都被陡峭山巒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霧氣弄得呼吸艱難。上路第三天,一頭母騾子被牛虻叮後發了瘋,連同背上的騎手一起摔下了懸崖,還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幾頭騾子也帶了下去。騎手和七頭畜生的慘叫聲在山谷和峭壁間迴盪了好幾個小時,而後又在費爾明娜·達薩的記憶中年復一年地迴響着。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騾子一起墜人了深淵,但在那個彷彿持續了幾個世紀的永恆瞬間,在從騾子和騎手掉下去,直到他們驚恐的慘叫聲消失在深谷中的這段時間裏,費爾明娜·達薩心裏想的並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憐騎手,也不是那隊粉身碎骨的騾子,而是遺憾自己騎的騾子沒有和它們拴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騎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見不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帶來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數不清的艱辛原本也不會令她如此痛苦。從旅行一開始,她就再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而他自己也心煩意亂,只在必要時和她說上兩句,或者讓腳伕給她梢個口信。運氣好時,他們會在路邊遇到一家客桟,那裏提供一些山裏的食物,而她卻拒絕喫。客棧還租給他們幾張鋪着麻布的牀,上面被髮黴的汗漬和尿漬弄得污穢不堪。但更多時候,他們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過夜。那裏有一些建在路邊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樹枝架起圍牆,苦棕櫚葉搭成屋頂,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在裏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費爾明娜·達薩沒有睡過一宿整覺,總是嚇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覺到過路的人們悄悄忙碌着,把牲口拴在樹幹上,並儘可能地找一個地方掛起吊牀。
傍晚,當第一批旅行者到達時,這裏還空曠安靜,但天亮時卻已變成熱鬧的集市。吊牀層層疊疊地掛着,從山裏來的阿勞科人則蹲着睡了一宿。拴起來的山羊憤怒地叫着,鬥雞在它們那法老式的箱子裏撲騰,而山裏的野狗默不作聲地喘着粗氣,因爲它們常年處在戰爭的危險當中,早已學會了不能亂吠。這些艱苦對於在本地做了半輩子買賣的洛倫索·達薩來說司空見慣,他甚至還總能在天亮時碰見個把老朋友。可對於他的女兒來說,卻是長久的痛苦。摞成堆的鹹鮎魚散發出惡臭,加上她本來就因相思之苦而沒有胃口,最終導致她茶飯不思。而如果說她到底沒有因絕望而發瘋,那是因爲她從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回憶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她毫不懷疑這片地方是遺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