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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年齡所致的步履蹣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輕時,在花園裏,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閱讀的詩集,觀察一對對老人互相攙扶着穿過街道的情景。那是生活給他上的課,讓他得以隱約窺見自己年老時的境況。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電影那晚的那個年紀,男人彷彿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幾根白髮使他們看上去更爲莊重,充滿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輕女子的眼中,而與此同時,他們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着他們的手臂,纔不至於被自己的影子絆倒。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體和靈魂都迅速恥辱地衰老,而那時,妻子們又煥發了第二春,像拉着乞討的瞎子一樣拉着他們的手臂,爲了不傷害男性的驕傲,輕聲在耳邊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的臺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間有一個水坑、橫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團模糊的東西是個死了的乞丐,然後,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馬路,彷彿那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條河的唯一渡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無數次在那面生活之鏡中照見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從來不及對那個可恥年齡的恐懼,到那時,他將不得不被一個女人攙扶着。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終將放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渴望。
這次相遇驅走了他的睏意。他沒有用車送萊昂娜·卡西亞尼,而是陪她步行穿過老城區。他們的腳步踏在磚地上,像馬蹄聲一樣迴盪。敞開的陽臺上時而飄來零星的說話聲,有臥房中的喁喁私語,也有被虛無縹緲的聲響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熱烈芬芳昇華了的愛的嗚咽。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剋制自己,避免把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吐露給萊昂娜·卡西亞尼。他們邁着緩慢的步伐一起走着,像一對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樣親呢無間,她想着卡比莉亞的種種美好,而他卻想着自己的種種不幸。一個男人在海關廣場的陽臺上唱歌,歌聲在四周迴盪,連綿不絕:當我穿過大海無盡的浪濤。在石頭聖人大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該在萊昂娜·卡西亞尼的家門前向她道別,而他卻請求她邀請自己到她家裏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回答說:“如果你現在上去,那就必須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如果換作現在,他無論如何都會上去的,即便日後可能不得不食言。然而,這一次萊昂娜·卡西亞尼邀他上去,無需任何承諾。
就這樣,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來到一座愛情聖殿,而這份愛尚未誕生就已被撲滅。萊昂娜·卡西亞尼的父母已經去世,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島發了財,如今她一個人住在家裏的老宅中。若干年前,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沒有放棄讓她成爲自己情人的希望時,常常徵得她父母的同意在星期日來拜訪她,有時晚上還待到很晚。他對這所房子的修繕做出了很大貢獻,以至於都把它當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電影的這天晚上,他似乎覺得客廳裏有關他的記憶都被清除了。傢俱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了新的彩畫。他想,這些顯而易見的變化是刻意的,爲的是證明他從未在此地存在過。而就連那隻貓也沒有認出他來。他被這種殘忍的遺忘嚇了一跳,說:“它不記得我了。”可她一邊倒白蘭地,一邊背對着他說,如果他是爲此而憂心,那麼大可不必,因爲貓是從來也不會記着誰的。
兩人倚在沙發上,靠得很近,聊着他們自己,說起他們相識前各自是什麼樣子,也就是在那個誰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下午,在那輛騾子軌道車上相遇之前。一直以來,他們都在兩間相鄰的辦公室裏工作,而在此刻之前,他們從未談過日常工作以外的事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聊着一邊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場老手一樣輕輕撫摸起來。她任由他這樣做,但就連禮貌性的顫抖都沒有回應給他。當他試圖更進一步時,她拉起他那隻探險的手,在掌心上吻了一下。
“注意你的舉止,”她對他說,“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強壯、敏捷、但她從未看清長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按倒,撕扯剝光了她的衣服,短暫而瘋狂地跟她做了一次愛。她躺在石頭上,渾身滿是傷痕,卻真心希望那個男人能永遠留下來,直到她在他的懷中帶着愛死去。她沒有看見他的臉,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她相信自己能根據他的體型、身材和做愛的方式,從千萬個人中把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便對所有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如果你碰巧聽說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在十月十五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半鐘時,在殉情者的防波堤上強姦了一個可憐的過路的黑女人,那麼請你告訴他在哪裏能找到我。”這句話變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她講給過無數人聽,最後徹底絕望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多次聽她說起過這個故事,就像聽到夜晚起航的輪船的告別聲一般頻繁。凌晨兩點的鐘敲響時,他們每人已經喝了三杯白蘭地。他明確地知道了自己不是她所等的男人,他很高興能明白這一點。
“幹得不錯,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道,“我們總算把猛虎扼殺了。”
那晚終結的事還不止這一件。關於結核病醫院的惡意傳言曾打碎了他的夢想,因爲那讓他產生了一個過去從未有過的疑慮,即費爾明娜·達薩也是會死的,既如此,那她也就有可能死在丈夫的前頭。而當他看見她在電影院的出口險些絆倒時,他又進一步滑向深淵,忽然間意識到先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她。這是一個預兆,是所有預兆中最可怕的一種,因爲它是有事實根據的。那些耐心等待、幸福憧憬的歲月已成爲過去,如今,在地平線上隱約望見的,不過是充滿了各種可以想見的病毒的茫茫大海,失眠的清晨一滴一滴排出的尿液,以及每日下午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曾經,每天的每分每秒都勝似他的盟友,如今卻開始箅計他。幾年前他去赴某個約會時就已經開始提心吊膽,害怕發生意外。他發現門沒有上閂,合頁剛剛上過油,顯然是爲了讓他進來時不會發出聲響,但在最後一刻,他後悔了,擔心自己死在她的牀上,給一個無辜的熱情女人造成無法消除的陰影。因此,有理由認爲,那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女人,那個他毫無怨言地從一個世紀等到另一個世紀的女人,很可能會來不及挽着他的手臂穿過到處是圓形墳冢和在風中搖曳的罌粟花的漫漫長街,幫助他平安到達死亡的彼岸。
事實上,按照那個時代的標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步人老年人的行列。他已滿五十六歲,認爲自己沒有虛度光陰,因爲那都是充滿愛的歲月。不過,在那個時代,沒有哪個男人會像他一樣勇於面對因看上去年輕而招來的恥笑,即使他們確實不老,或者心裏也自認年輕;也不是所有人都敢於毫無羞愧地承認自己仍在因上世紀的挫折而偷偷哭泣。那個時代對年輕存在偏見:儘管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的穿着方式,但老年的衣着在青春期結束後不久便開始穿上身了,而且一直持續到進人墳墓。這種穿戴與其說標誌着年齡,不如說是社會地位的象徵。年輕人穿得像自己的祖父,再早早地戴上一副眼鏡,便會更加受人尊重;而從三十歲起,手杖就是讓人刮目相看的物件。至於女人,則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一般不超過二十二歲;一是永遠獨身、再也嫁不出去的年齡。而其他女人,那些已婚的、當了母親的、成爲寡婦的、做了祖母的,都屬於另外一類,她們不按已經度過的年歲來計算年齡,而是按距離死亡還有多久來計算。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相反,他赤裸裸地大膽對抗着衰老的圈套,儘管心裏清楚自己命運奇特,從小就像個老頭兒。起初是情勢所迫。特蘭西多·阿里薩把他父親決定扔進垃圾堆的衣服拆開後給他縫成新衣。於是,他不得不穿着禮服去上小學,一坐下,衣服便拖到地上;他頭上戴的也是政府官員的那種帽子,儘管爲了讓它小一點,加了一圈塞滿棉花的裏襯,但還是連耳朵都蓋上了。此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而且頭髮和母親一樣,是印第安人的那種質地,粗硬得像馬鬟,所以,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其實長什麼樣子。幸運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混亂不堪,學校的入學標準不像從前那樣嚴格了,在公立學校裏,各種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學生都有。尚未長大的孩子們走進課堂,身上卻散發着街壘戰的火藥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戰鬥中靠槍子兒得來的叛軍制服,佩戴着他們的徽章,腰帶上還明目張膽地彆着與他們軍銜相符的武器。課間休息時,隨便一點爭執就會讓孩子們拔槍相向。如果老師在考試中給了他們低分,他們甚至用槍來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退伍的民兵上校,就一槍打死了修會會長鬍安·埃雷米塔修士,只因爲他在教理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的正式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