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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車子停在門口變得過於惹人注目時,他們的愛就難以爲繼了,到第三個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來形容了。每次,兩人都來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見自己的情人慌忙趕來,便迅速鑽進臥室。在等他的日子裏,她會事先做好準備,穿一條寬大的裙子條帶荷葉邊的精美牙買加裙,荷葉邊上還印着紅色的花朵——裏面不穿內衣,什麼都不穿,因爲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幫助他克服恐懼心理。可她爲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卻被他白白浪費了。他氣喘吁吁地跟着她走向臥室,大汗淋漓,一進屋就驚天動地地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丟到地上,手杖、醫藥箱,以及巴拿馬草帽,然後便驚慌失措地做起愛來,褲子只褪到膝蓋處,而爲了避免麻煩,連外衣的扣子都沒有解,懷錶鏈放到了背心裏,鞋也還穿着,什麼都穿着,心裏時刻惦記的不是如何盡興,而是儘早離開。她纔剛剛進人孤獨的隧道,便落得個被迫節食禁慾的境地,因爲他已經開始重新系上釦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就好像剛剛在生死線上做了一場絕世之愛,而其實他不過是完成了愛情中生理的那部分儀式罷了。但他很會把握節奏:剛好是一次常規治療中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爲自己的軟弱羞愧萬分,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請求費爾明娜·達薩脫下他的褲子,把他的屁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燒。他沒喫晚飯,念祈禱也心不在焉,上牀後,裝作繼續在讀午休時讀的書,而此時,他的妻子仍在房子裏忙來忙去,要在睡覺前把一切料理妥當。他看着書,漸漸瞌睡起來,然後就一點點陷入林奇小姐那無法迴避的溼熱叢林,沉溺於她躺臥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墮入他的死亡之牀。此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想着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時,她將在牀上等他,那條瘋狂的牙買加裙下面一絲不掛,只露出她深色樹叢中的那片高地:地獄之圈。
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走下坡路。他了解這些症狀。他在書上讀到過,也在現實中從上了年紀的患者口中聽說過,那些人先前都沒有什麼嚴重疾病,但突然就覺得出現了種種不適,描述的竟然和醫書上寫的如出一轍,而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他們的幻覺罷了。在薩伯特醫院教授兒童臨牀醫學的老師曾建議他專攻兒科,因爲這是最誠實的專業:小孩子們只有在真生病時才生病,和醫生交流時也不會說套話,只講具體的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齡,要麼是隻有症狀而沒有真生病,要麼更糟:病得很重,症狀卻像其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緩和性的藥劑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把問題交給時間,讓他們在暮年的一團亂麻中與自己的小毛病長期共處,最終學會熟視無睹。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想到,像他這個年紀的醫生,自認爲什麼都見過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沒病卻覺得有病的焦慮。或者更糟:也許是真的有病,卻僅僅憑着科學的偏見,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歲時,他曾在課堂上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懂我的人。”然而,當他發現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宮中時,便不能再把這話當作一句玩笑了。
他那些上了年紀的病人所有真實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肝臟的形狀,無須觸摸就能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發出像熟睡的貓一樣的哼叫;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裏嗡嗡作響。有時,他像一條喘不上來氣的魚一樣醒來,覺得心臟裏積滿了水。他覺得心臟瞬間亂了步伐,覺得它的脈動延遲了一下,就像當初在學校裏參加軍訓時那樣,繼而一次又一次地延遲。最後,他又覺得它恢復了正常,因爲上帝是偉大的。但他沒有求助於曾開給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藥物,而是被恐懼折磨得暈頭轉向。的確,五十八歲時,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個懂他的人。爲此,他求助於費爾明娜·達薩,這個世界上最愛他、也是他最愛的人,在她這裏,他剛剛讓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靜。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求他看着她的臉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他的地獄之圈已經敗露。可他不明白她是怎麼發現的,因爲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費爾明娜·達薩僅憑嗅覺就發現了真相。但不管怎樣,從很久以前開始,這裏就不是一座善於保守祕密的城市。第一批家用電話剛裝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穩定的夫妻就因爲匿名電話裏的流言蜚語離了婚。很多因此而害怕的家庭暫停了電話服務,或者好幾年都一直拒絕安裝。烏爾比諾醫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絕不會允許一通匿名電話就破壞掉自己的信心,這種事連想都別想,而他也無法想象有誰會大膽到用真名向她通報實情。然而,他害怕那種舊式的詭計:一張從門下塞進來、不知出自誰手的紙條,效果反倒可能立竿見影,不僅因爲這麼做讓發信人和收信人都隱匿了姓名,而且因爲這一伎倆古老而神祕,難免使人把它同全能上帝的安排聯繫在一起。
忌妒從不認識他的家門: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衆面前誇耀,他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這話原本也的確是真的。然而,他從沒想過,一個像妻子這樣高傲、這樣自尊、這樣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已被證實的不忠,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樣看着她的臉之後,除了再一次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慌亂,想不出還能做什麼。他繼續假裝陶醉於阿爾卡島那一條條恬美蜿蜒的小河之間,暗自思考着對策。而費爾明娜·達薩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補完襪子,把東西亂七八糟地丟進針線盒,到廚房吩咐開晚飯,之後便回臥室去了。
於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點不再去林奇小姐家。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誓言,那單獨爲她找所幽靜房子,使他不必擔驚受怕地與她相會的夢想,以及兩人一起從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嚮往——所有這些他在愛的火焰中許下的諾言都永遠地付之東流。林奇小姐從他那裏得到的最後一件東西是一個綠寶石髮卡,車伕交給她時什麼也沒有說,沒有捎任何口信,也沒有字條。東西放在一個小盒子裏,外面包着一張藥房的紙,就連車伕也以爲那是應急藥物。他後半生再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偶遇過。只有上帝知道,這個英勇的決定給他帶去了多少痛苦,而爲了能在這場內心的災難後繼續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關在廁所裏流下了多少苦澀的淚水。五點鐘時,他沒有和她在一起,而是在神甫面前深深地懺悔了自己的罪過。第二個星期日,他懷着破碎的內心領受了聖體,但靈魂終於得到了平靜。
做出了斷的當晚,他一面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對費爾明娜·達薩反覆嘮叨着他清晨失眠的痛苦,一陣陣突然來襲的針扎似的疼痛,以及黃昏時想痛哭一場的渴望,至於祕密愛情帶來的種種苦楚,他也把它們當作衰老的症狀講了出來。爲了不至於死掉,並且爲了不說出真相,他必須這樣向人傾訴一番。終於,他在象徵着愛的家庭儀式中祭獻了這一股腦兒的苦水。她認真聽着,沒有看他,又是一言不發,一件一件地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她聞着每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憤怒,然後隨意揉成一團,扔進裝髒衣服的藤條筐裏。她沒有發現那種味道,但這代表不了什麼:明天又是新的考驗。跪到臥室的小祭臺前準備祈禱時,他傷心而又真誠地嘆了一口氣,結束了對種種苦痛的怨艾:“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了他。
“那樣最好,”她說,“那樣我們就都平靜了。”
幾年前,在一次病重的危急時刻,他也曾講過自己可能會死的話,而她當時給出的也是同樣殘忍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將之歸咎於女人天性中的冷酷無情,正因爲如此,地球才依舊圍繞着太陽轉。當時他並不知道,爲了不讓別人看出她的恐懼,她總是會搶先豎起一道憤怒的屏障。而那個時候,她所面臨的正是她最恐懼的事情一永遠地失去他。
這天晚上卻相反,她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死去,這種堅決讓烏爾比諾醫生嚇了一跳。之後,他聽到她在黑暗中緩緩抽泣,而且咬着枕頭不讓他聽見。這讓他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不會由於身體或內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憤怒時纔會這樣,而如果這種憤怒在某種程度上源於她對自己過失的懼怕,就會哭得更兇,並且越哭越氣,因爲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會軟弱得哭出來。他不敢安慰她,因爲他明白這無異於安慰一隻被長矛刺穿的母老虎,他甚至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經在那個下午消失了,已被徹底、永遠地從他的記憶中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