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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爲丈夫舉行了象徵性的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不可遏制的憤怒不但絲毫沒有削減,而且越來越無法控制,甚至節外生枝起來。更有甚者,她好不容易擺脫了對死者的回憶,記憶的空間卻被那片罌粟花緩慢而無情地佔據,那裏埋葬的是有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一切。就這樣,她不情願地想着他,越想越憤怒,而越憤怒就越想,直到最終無法忍受,幾乎要發起瘋來。於是,她坐到亡夫的寫字檯前,喪失理智地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滿是侮辱和惡毒的挑釁。如此主動地做了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體面的一件事後,她內心感到安慰。
而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那幾個星期也是極其痛苦的。向費爾明娜·達薩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被下午的大雨破壞殆盡的街道上,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殺死了圍困自己半個多世紀的老虎,接下來該拿虎皮怎麼辦。由於暴雨肆虐,城市處於危急狀態。一些房子裏,半裸着身體的男女正試圖憑上帝的旨意從洪水中搶救出點兒什麼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這場衆人的災難彷彿也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此刻,風平浪靜,加勒比的星星也靜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忽然,在一片寂靜之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一個男人的歌聲,那正是許多年前他和萊昂娜·卡西亞尼在同一時刻、同一個街角聽到的歌聲:我從橋上回來,淚流滿面。那樣的一首歌,那樣的旋律,那樣的夜晚,彷彿只爲他而存在,且與死亡有着某種關聯。
他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想念特蘭西多·阿里薩,想念她睿智的話語,想念她用紙花裝扮起來的可笑的女王髮式。無可避免,每當處在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於是,他一路尋着可以找到女人的方向,來到師範學校,看見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宿舍的一長排窗戶上有一盞燈光。他做出了很大努力,纔沒讓自己陷人老祖父的瘋狂,在凌晨兩點鐘,把正在溫曖的襁褓裏安眠、還散發着搖籃的哭泣味道的孫女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萊昂娜·卡西亞尼孤獨而自由,毫無疑問,她願意在凌晨兩點、三點,或是在任何時刻、任何情況下爲他提供他需要的同情。而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門,但他知道,她太聰明,他們彼此又愛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訴她原因。想了許久,也像夢遊一樣在荒涼的城市中徘徊了許久,他終於想起找哪個女人都不如找普魯登西婭·皮特雷,那個“二夫寡婦”。她比他歲數小。他們上世紀就已相識,後來不再見面,是因爲她堅持不願讓人看見她那時的樣子:眼睛半瞎,已到了蒼老的邊緣。一想到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立刻回到窗戶街,在一個購物袋裏裝上了兩瓶波爾多葡萄酒和一小瓶醃菜,然後便去看她,儘管他都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原來的地方,是否一個人,甚至是否還活着。
普魯登西婭·皮特雷沒有忘記他撓門的暗號,問都沒問便給他開了門。在他們還自以爲年輕其實不然的時候,他一直用這個暗號來表明身份。他穿着黑呢子衣服,戴着硬禮帽,胳膊上掛着一把蝙蝠似的雨傘,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幾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線又暗,根本什麼都看不清。但藉着路燈照在他眼鏡的金屬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個雙手還沾滿了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個可憐的孤兒吧。”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只是爲了說點兒什麼。他很驚訝,自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衰老了這麼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裏一定也是這樣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過上片刻,當兩個人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之後,慢慢就會發現其實生活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傷痕並沒有那麼明顯,然後就又會覺得彼此依然像當初認識時那樣年輕了。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參加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而她也像幾乎全城的人一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守在窗前,觀看自大主教德魯納死後出席人數最多、也最豪華的送葬隊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聲、軍樂隊吹奏出的不和諧樂聲,以及蓋過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喪鐘的哀歌聲,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把她從午睡中驚醒。她從陽臺上看見穿着儀仗隊制服騎在馬上的軍人、宗教團體、學校學生、政府要員乘坐的黑色長轎車、葬禮馬車(拉車的馬匹頭上戴着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着金色披掛),以及一輛歷史悠久的炮車,上面載着蓋有國旗的黃色棺木,走在最後的是一列至今仍用來運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馬車。午後不久,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登西婭·皮特雷的陽臺前經過,便下起了傾盆大雨,人羣驚慌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