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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說。
“死是不會有滑稽之意的。”他說,又感傷地補了一句:“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
他們坐在露臺上,面對廣闊的大海,望着光暈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的月亮,欣賞着地平線上一條條輪船的五彩燈光,享受着暴風雨後溫和芳香的微風。他們一邊喝着波爾多葡萄酒,一邊就着醃菜喫着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從廚房的一個鄉村麪包上切下來的麪包片。她無兒無女,自從守寡後,他們一起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遇見她時,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時租來的。但兩人最終卻建立起一種比表面看上去更嚴肅、也更長久的關係。
儘管她從沒有暗示過,但如果能與他一起再次步人婚姻殿堂,那麼,即便是讓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也會心甘情願。她知道,要適應他的吝嗇,他早熟外表下不諳世事的執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願付出的渴望,這一切都不容易,但儘管如此,卻沒有哪個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侶了,因爲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需要愛。但同時,也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們的愛從不會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線:一切以不干擾他爲費爾明娜·達薩保持自由之身的決心爲準則。不過,他們的愛情還是持續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讓她嫁給了一個商業代理人後依舊如此。那個代理人每次在家裏待三個月,然後便要四處跑三個月,她和他有一個女兒和四個兒子,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兒子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
他們不顧時間地交談着,因爲自年輕時起兩人就習慣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後,失眠就更不會讓他們失去什麼了。雖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酒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這回,三杯下肚後,他仍舊沒緩過氣來。他汗如雨下,於是“二夫寡婦”讓他脫掉外套、背心和長褲,如果願意,全部脫掉也可以,這他媽的又算什麼,說到底,比起穿着衣服,他們赤身裸體時更加了解對方。他說,如果她脫,他就脫。可她不願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櫥的鏡子裏照過,立刻明白,她不會再有勇氣讓他或者任何人見自己的裸體。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處於興奮之中,喝了四杯波爾多還是靜不下來。他繼續回憶往事,述說着美好的過去,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話題了。事實上,他迫切希望的,是從對往昔的回憶中找到一條祕密之路,以讓自己得到發泄。因爲這就是他急需的:把靈魂從嘴中釋放出來。當他看到地平線上最初的幾道光亮時,嘗試着旁敲側擊地接近目標。他用一種看似隨意的方式問道:“比如像你這樣,身爲寡婦,又到了這把年紀,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會怎麼辦?”她笑了,笑出一臉老太婆的皺紋,反問道:“你是在說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在最不該忘記的時候忘記這一點:女人們對問題中隱含的意思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針見血得令人心驚膽寒,他驚慌失措,想趕緊找一扇假門溜走:“我是說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願她的在天之靈安息。”她催他把想說的事說出來,因爲她知道,無論他,還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久別多年之後,僅僅爲了喝波爾多、喫鄉村麪包就醃菜而在凌晨三點把她叫醒。她說:“只有當一個人想找人大哭一場時,纔會這樣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敗下陣來。
“這回你可錯了。”他說,“我今晚來其實是爲了唱歌。”
“那咱們唱吧。”她說。
他用動聽的嗓音唱起了當時的流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因爲他不敢再和這個已反覆證明了她瞭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這種禁忌遊戲。他走出門去,彷彿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裏最後的大麗花香飄四溢,而他彷彿走在年輕時的街道上,又一次見到一個接一個的寡婦在黑暗中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爲了不讓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淚水。他以爲這都是從半夜開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是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以來,他一直強壓在心頭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