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小沫惹禍上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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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藝人四海爲家,憑着兩條腿,沒有去不到的地方。有那麼一次,姜十五來到開封府大相國寺撂地。頭幾年黃河決口,大相國寺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後,大殿塌了,院牆倒了,香火也斷了,卻成了江湖藝人的一塊寶地。南來北往的各路“老合”,走馬燈似的到此做生意,終日裏人頭攢動,百藝俱全。
姜十五落腳在附近一個車馬店,這裏住了不少闖江湖賣藝的,其中有一個唱弦子鼓的女藝人。老家在直隸三河,也就十八九歲,身材高挑,長得白白淨淨,鵝蛋臉櫻桃口,兩個元寶耳朵,水靈靈一對秋波杏眼,梳着兩根黑漆似的大辮子,辮子梢兒上的兩根紅頭繩好像兩簇火苗子,一下就把姜十五給燎着了。這閨女本來跟着她爹一同賣藝,她唱大鼓書,她爹彈三絃。前些天她爹病重去世,沒了弦師,她的大鼓也唱不成了。姜十五交朋好友,看見個穿白戴孝的姑娘成天在車馬店裏跟着忙活,免不了問上幾句。跑江湖的閨女,可不跟大家閨秀似的。兩個人又算同行,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彼此就熟絡了。跟姑娘一聊才知道,她會的書還真不少,整本大套的《楊家將》《薛家將》《呼家將》,這叫“三碗醬”,江湖上叫“萬子活”,沒幾年苦功夫唱不了,《小寡婦上墳》《老鼠告貓》《勸人方》《郭巨埋兒》之類的小段更是張嘴就來。姜十五藝多不壓身,彈得一手好三絃,倆人就搭夥在大相國寺撂地。雖然這姑娘一個大字不識,但是腦子挺快,不拘泥於死詞兒,看見什麼唱什麼,加之詼諧俏皮,無論臺上臺下,總愛抖個“包袱兒”,嘴皮子也有勁,字正腔圓嘎嘣脆,模樣也水靈,得了個“大鴨梨”的藝名,漸漸叫響了。大鴨梨唱鼓書,最會留駁口,比如唱《楊家將》,楊七郎天齊廟打擂臺,力劈潘豹,潘仁美上金殿告狀,老令公楊繼業把七郎綁上,拔出寶劍要殺——就在這個當口,便停住不唱了,拿着大碗轉圈打錢,這叫“書說險地才能掙錢”,聽鼓書的想再聽下回,紛紛掏錢,沒有走的。一來二去的倆人掙了不少,還處出了感情,郎有情女有意,從搭夥的變成了兩口子。
以往那個年頭,藝人沒好日子過,到處都有欺行霸市的滾地龍、坐地虎、粗胳膊大王、細胳膊黑手、沒皮沒臉的臭無賴,聽書看曲不給錢不說,盯上哪個女藝人,哪個女藝人就得脫層皮。大鴨梨有幾分姿色,常遭地痞流氓調戲,成家之後,姜十五不讓她再拋頭露面唱大鼓了。姜十五的爹孃均已故去,但祖父姜老太爺尚在,他如今又成了家,買一粒送一粒那點兒收入可不夠養家餬口了。由於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他瞧出了其中的一些門道。在當時來說,像什麼直隸保定府、山西太原府、山東濟南府,可以去這些個大地方的戲園、茶樓演一整臺節目,都得是有點兒名氣的角兒,一般的藝人湊不上前。但是天津衛藏龍臥虎,能夠在這塊雜八地站住腳、喫上飯,哪一個不是身懷絕技?如果找幾個在天津城鳥市兒上撂地的江湖藝人,比如頂大缸的、變戲法的、唱大鼓的,耍彈變練湊上一臺整戲,去到小一點兒的地方登臺獻藝,豈是鄉下的草臺班子可比?姜十五覺得這是一條生財之路,就憑着多年以來積攢下的人緣兒,組織了一幫子說野書、唱鼓曲的藝人外出表演。儘管一年到頭東奔西走,喫苦受累挨欺負是家常便飯,又沒有任何保障,卻也強似守家在地,多少賺了點兒錢。
老薑家過去住在南門裏,一間小屋又矮又破、八下子漏風。如今家中添人進口,又攢下幾個錢,就想換個住處。舊時的天津城是“北門富,東門貴,南門貧,西門賤”,北門一帶商賈聚集,多是深宅大院,房價太高夠不上。西邊還不如南邊,因爲土娼聚集,西門外又是殺人的法場和亂葬崗子,孤魂亂跑、野鬼遍地。人往高處走,總不能從南邊搬到西邊去,那不是越混越出溜嗎?
姜十五挑來選去,相中東南角一處獨門獨院,把着衚衕口有那麼三間小房,價錢挺合適。靠牆根長着一棵香椿樹,既可以遮陰,天暖了又有香椿喫。香椿嫩芽兒拿鹽碼上,新烙得的大餅夾上剛炸透的餜篦兒,再裹上點兒香椿葉子,又香又脆,就衝着這一口兒,這房子買得就值!買賣雙方寫文書立字據,一手交錢一手交了房契。姜十五把小院從裏到外拾掇得乾乾淨淨,看好皇曆,選準日子,一家人高高興興遷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兒都不錯,單單不旺人丁,兩口子這幾年緊着忙活,接連生下三個孩子,可是一個也沒保住,再往後大鴨梨懷都懷不上了。姜十五心裏彆扭:“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老薑家傳到我這輩兒不容易,竟此斷了香火不成?”大鴨梨也着急,光抱窩不下蛋,擱在老年間,這可是“七出”之首,當家的一紙休書給你趕出去,官司打到哪兒都不佔理,再加上街坊四鄰風言風語的,那也是好說不好聽。只得入鄉隨俗,按照天津衛的老例兒,去分水娘娘廟拴娃娃。所謂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兒”或“抱孩子”。娘娘廟在當地香火極旺,民間相傳,三月三趕廟會那一天,拴娃娃最爲靈驗。
當天一早,天剛矇矇亮,大鴨梨梳頭洗臉,換身乾淨衣服,帶上提前備好的供品、香燭出了門,趕着去燒頭一炷香。進廟拴娃娃的都是婦道人家,可娘娘廟門口總有不少憋着壞的地痞,三個一羣五個一夥,趁着上香的人多,哼哼着淫詞浪曲,到處挨挨蹭蹭,專佔小媳婦兒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姜十五更不放心,萬一遇上倆無賴,趁着街上沒人指不定幹出什麼事來。所以他也起了個大早,送大鴨梨去娘娘廟。
那幾天倒春寒,冷風呼嘯,寒氣襲人,給這兩口子凍得夠嗆。走到半路上,見着一個賣茶湯的小攤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銅壺坐在炭火爐子上,順着壺嘴“呼呼”往外冒熱氣。姜十五出來得太早,還沒喫早點,想買兩碗熱茶湯暖暖身子,捎帶着討句口彩,借賣茶湯的小販之口說句吉祥話。燒香許願的大多在乎這個。怎知這個小販拙嘴笨舌,不太會說話,只顧悶頭沏茶湯,盛上半碗秫米麪用溫水調勻,壺嘴對準小碗,抓起壺把,將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乾、青紅絲,這就齊了。茶湯本應十分濃稠,小鐵勺插在裏面也倒不了,可是剛出攤兒,大銅壺裏的水尚未煮沸,頭碗茶湯衝得稀湯寡水,小販連說不行,手忙腳亂地重沏了兩碗。大鴨梨等得心裏頭直撮火,埋怨姜十五不該買茶湯,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說什麼也不肯喝了,氣哼哼地要走,結果一不留神又把沖茶湯的大銅壺碰翻了,灑了多半壺熱水,得虧沒燙着人。小販不幹了,拽着姜十五不讓走。姜十五無可奈何,賠了不是又賠錢,再沒這麼不順的了。兩口子一路上慪着氣拌着嘴,磕磕碰碰來到娘娘廟。
姜十五在門口等着,大鴨梨一個人進了廟門。她來得太早,大殿裏還沒什麼人,慈眉善目儀態端莊的天后聖母老孃娘坐於正中,左邊是天花仙女,右邊有挑水哥哥,其餘各位娘娘分立兩側。大鴨梨剛纔數落姜十五的時候,簡直是舌頭尖兒開花,見了老孃娘她可收斂多了,一句犯勿的話也不敢說,畢恭畢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燒上貝子香,點起一斤多重的大蜡燭,跪在神像前磕頭禱告,祈求老孃娘賞一個長命之子,讓老薑家接續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錢,但是得買香火道人的五彩線繩,看你的心意,一兩個銅子兒不嫌少,給個元寶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誠則靈。大鴨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兩銀子買了一根五彩線繩。香火道人接了銀子,低聲叨唸:“天后娘娘有靈驗,求福給福,求壽給壽……”
娘娘廟裏供着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個一兒半女的去拜子孫娘娘……大鴨梨誠心誠意地敬神燒香,從前殿的哼哈二將、四大金剛,到後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個兒拜了一遍,腦袋瓜子都磕暈了。過去講究燒香不落神,倒也沒錯,只不過到了拴娃娃的時候,她有點兒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孫娘娘跟前,大鴨梨仔細一看,子孫娘娘的肩膀上、袖口裏、手心上、腳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邊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個個歪毛淘氣的小胖小子神態各異,舉着糖葫蘆的、拿風車的、拉胡琴的、翻跟頭的、啃香瓜的、唸書寫字的……她看哪個都好,哪個都對她的心思,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轉來轉去。轉到天后老孃孃的神龕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龕角落中有一個憨態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孫娘娘身邊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餘,虎頭帽子虎頭鞋,紫衣紫袍,小臉蛋白裏透紅,手捧金元寶,身上還挎着彈弓,賽過楊宗保,不讓俏羅成。大鴨梨一眼相中了,嘴裏唸叨着:“這就是我的兒!”探過身子把五彩線繩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懷中剛要走,卻被老道攔住了。
娘娘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讓老道看見。其實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也當沒看見,因爲他還指望你買他的五彩線繩拴娃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