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小沫惹禍上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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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說:“豈止說得不行,崔老道的活兒也不行啊!《四神鬥三妖》壓根兒不是他自己編纂的,我沒出徒的時候聽我師父唸叨過,老早以前就有這麼個樑子,因爲神怪書顯不出能耐來,裏邊還夾帶着好多臭活兒,正經門戶出身的不稀罕說,不知怎麼讓他得了去,又改頭換面添些個雞零狗碎兒拿出來矇事,咱不樂意找釁他罷了,倘若較起真兒來,他這就叫‘偷活’,捆在祖師爺牌位前活活打死都不爲過!”
又有人說:“崔老道不是搖鈴賣卦的火居道嗎?他放着那麼多本門本戶的金買賣不好好幹,非得加一項撂地說書,還淨揀邪乎的講,這不是從我們正經說書的嘴裏奪食兒嗎?按着江湖上的行話說,他這是‘霸地悶杵’啊,怎麼就沒人管管呢?”
另有一部分說書先生忠厚本分與世無爭,畢竟崔老道一不“端鍋”,二不“撬槓”,人家不跟他慪那個閒氣。你是爲了喫飯,我也是爲了喫飯,你有本事多喫,我沒本事少喫,命裏不該的別枉費心機。實在喫不上飯了,拿你的名號沾沾光、藉藉蔓兒,隨便拆兌幾個三回五扣的片子活,愣往《四神鬥三妖》上湊,什麼劉橫順他姥姥、竇佔龍他二姨、郭得友他舅媽……挨着不挨着的亂往裏摻和,倒也能掙幾個養家餬口的錢。
而在同行同業中最恨崔老道的一位,當然是地道外蔡記書場的老闆蔡九爺,那真稱得起“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對頭”。他之前看中了崔老道的能耐,不惜重金把人請到自己的書場說“燈晚兒”。按理說這叫“知遇之恩”,理應肝腦塗地報答人家,怎知崔老道喫人飯不辦人事,上了臺一通胡說八道,以“鋪平墊穩”爲藉口,硬拿《岳飛傳》往《竇佔龍憋寶》裏糅,險些砸了書場的招牌,又使損招滅了蔡九爺祖傳的銅燈。從此之後,蔡記書場的風水破了,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幾乎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反觀崔老道在南門口說得風生水起,還搶走了不少書座兒。蔡老闆越想越窩火,天天守着一個空園子,人喫馬喂的各項挑費一分錢不能少,黑白兩道也得如數打點,又邀不來好角兒,怎麼辦呢?索性自己下海說書,打出去“津門實事”的水牌子,單說一段《活埋崔老道》。蔡九爺祖傳多少代開書場子,打不會說話就在裏邊泡着,燻也燻得差不多了。雖沒正經登過臺,可這一開書,還真是那意思,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就跟聊閒天似的。人家高就高在不是指名道姓胡卷亂罵,頂多開玩笑似的捎上幾句,該誇的時候真誇,該捧的時候也真捧,趕到節骨眼兒上再一腳給他踹溝裏去,想爬都爬不出來,又不拿怪力亂神說事兒,全都是有根有據的,讓書座兒聽着信服,掙不掙錢擱一邊,至少解了心頭之恨!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崔老道混跡江湖多年,耳朵格外長,外邊有什麼風吹草動,沒他聽不着的。“鐵嘴霸王活子牙”本就心胸狹窄鼠肚雞腸,氣量也不大,向來是睚眥必報,雖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去書場搗亂,背地裏他可沒少罵黑街。當着一衆聽書的面,崔道爺還得故作淡定:“依我看蔡老闆哪是刨我的底啊,人家分明是替我揚蔓兒,正所謂‘擡槓長能耐,砸掛闖名頭,臺上無大小,臺下立規矩’,這纔是江湖上的買賣道兒。等說完這本《竇佔龍憋寶:九死十三災》,我非得拎幾包桂順齋的點心看看他去不可。二兩的棉花——我跟他單談!眼下咱先說書吧,不能讓大夥白等不是?您看有人問了,‘竇爺一個外來的老客,騎着黑驢走南闖北到處跑,並不是咱九河下梢的人,怎麼會是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呢’?若問此事,書中自有交代,您甭着急,貧道我一定掰開揉碎給您說透了。但是書要一句一句講,也要一句一句聽,所以有句行話,真正會聽書的內行人都知道——‘先緊後松,有始無終;先松後緊,越說越穩’。欲知竇佔龍如何去口北收拾鎖家門和八大皇商,又如何勾取天靈地寶、驚動了外道天魔,咱還是得從‘姜小沫惹禍’開始講!”
說打明成祖設衛築城以來,九河下梢漕運發達,京畿要衝百業繁榮,在這個一等一的大碼頭上,喫開口飯的藝人扎堆兒。前清那陣子,天津城中有個姓姜的藝人,出身貧苦,爲了有口飯喫,被家裏送到外邊學藝。東拼西湊拆兌了幾個錢,在小飯鋪裏擺了一桌炒菜面,當着門裏一衆叔叔大爺的面兒,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自此算是有門有戶,鑽到翅膀子底下了。什麼人喫什麼飯,他自幼聰穎好學,一教就會、一點就通,那真是“有眼兒的就能吹、有弦兒的就能拉、有點兒的就能打、有調兒的就能唱”,尤其擅長老鴛鴦調,《十朵花》唱得最拿手,一字九囀、韻味十足。十五歲登臺獻藝一炮而紅,取了個藝名叫“姜十五”,論玩意兒絕對是一等一,而且極好交朋友,扇子面兒似的廣結善緣,儘管沒什麼太有身份、太上品位的,可雜耍曲藝這一行的很多前輩都要買他一個面子。以前的藝人們,不可能常年守着一個地方,免得觀衆看膩了,必須經常挪動。去到天津城周圍十里八鄉的容易,揹着弦子走村串店,一個人自彈自唱也能掙下錢來。如果說去得遠了,通常會搭一個班子,由牽頭的出面邀角,京韻、梅花、墜子、八角鼓、快書、戲法兒等等湊齊一臺節目,提前講好如何分賬,這叫先小人後君子,免得將來矯情。一行人乘船坐車,在外地跑上三兩個月。掙着錢了皆大歡喜,也有敗走麥城的,一個大子兒落不下,空着手回來,只好自認倒黴。
由於生活所迫,姜十五也得出去跑江湖,不過老鴛鴦調出自市井,要用本地方言來唱。不是那個字音,唱出來不是那個味兒,外地人欣賞不了。生意不得地,當時就受氣。你水土不服,唱得再好也沒用,所以得另想轍。在外埠玩意兒場子撂地賣藝的時候,他先敲着小鼓唱上一個小段。爲什麼不能唱大段兒呢?像什麼《秦香蓮》《珍珠衫》《風吹鐵馬》,詞兒又多、板又慢,那唱不到一半就沒人聽了,必須是《盼情郎》《恨五更》《後孃打孩子》之類的小段兒,皮兒薄易懂,唱詞也通俗,二六板聽着還俏皮。等到聚攏了一批觀衆,他便開始賣“千金丸”。那是一種加入薄荷腦冰片、蜂蜜甘草的山楂丸,做法非常簡單,成本極其低廉,江湖上管這路買賣叫“挑漢兒的”。外地人聽不懂老鴛鴦調,圍觀的頂多瞧個熱鬧,不可能掏錢,姜十五隻有通過賣千金丸謀生,但無論如何不能說這個“賣”字,一定得說白送,否則攏不住人。
舊時的藝人也是真有本事,嘴上說着白送還得讓你把錢掏出來,一開口全是套路:“各位各位,在下來在貴寶地,班門弄斧唱這麼一小段《傻女婿》,唱詞是說一個傻女婿去給丈母孃抓藥,方子上這幾味藥實在難尋。有什麼呢?王八犄角蛤蟆毛、天上飛的燕子屁、四棱雞蛋要八個、家雀兒撒尿兩水筲、王母娘娘的胭脂粉、玉皇大帝的蟒龍袍,還有三根靈芝草,外加五個大蟠桃。江湖郎中可說了,找來這幾味藥,丈母孃的命能保,找不來這幾味藥,丈母孃就要一命歸西赴陰曹……”說到此處,圍觀的人更多了,姜十五話鋒一轉,“時調俚曲,一聽一樂,您能站住了聽我唱這麼一段,那就是捧我的場,我得謝謝您。說謝可不能白謝,狗掀簾子光憑嘴,那可夠不上一撇一捺,所以說我得送您點兒什麼。人喫五穀雜糧,免不了有個災有個病,正好我從天津衛出來,帶着幾粒千金丸,我白送給各位了!咱這個千金丸,借了諸葛行軍散的古方,加上祖傳的七十二症方,乃化食消毒清涼解熱之靈藥。那位問了,你手上這千金丸怎麼賣?我剛纔可告訴您了,您是來着了,一個大子兒不要,我就白送給您了!您各位也知道,誇海吹牛不能信,牆上畫馬不能騎,水仙花當不了獨頭蒜,脆蘿蔔充不了大鴨梨。走江湖的跑江湖,哪州哪縣我不熟?我又不是傻子,爲什麼白送呢?一來您捧我的場,我得承您的情;二來您喫着好,可以替我傳個名。常言道‘小的不去,大的不來’,借您各位的金口傳出名去我再賣不遲。來來來,哪位想要儘管伸手!”白喫饅頭哪有嫌面黑的?還別說是靈丹妙藥,屎蛋子不要錢那也是香的,老少爺們兒爭着伸手接藥。姜十五一看衆人都等着接白送的千金丸,馬上掏出一沓子小紙條,有伸手的就遞上一張,然後告訴圍觀的人們:“說是白送,卻有三不送:小孩子不送,他用不上;聾啞人不送,他不能給我傳名;僧道不送,我不結那個緣。您看這位大哥問了,除了那三不送,在場的有一位送一位嗎?說白送也不能那麼送,因爲人多送不過來。真有心要的,您先接我一張小紙條,不多不少整三十張。咱只當品品君子,嚇唬嚇唬小人,本來十文錢一粒的千金丸,憑紙條一文錢一粒,您買一粒我送一粒!”
用江湖上的話說,賣千金丸是“前棚”的買賣,講究“圓黏把點”,說白了就是把人攏住了,憑着一張嘴,讓人家心甘情願地掏錢;再一個是“後棚”的生意,認準一個老實巴交、伸脖子等着挨刀的闊主兒,避開大庭廣衆,引到偏僻之處,施展開“翻綱疊杵”的手段,千方百計榨取對方錢財,真有那心腸歹毒的,一捋“黏啃條子”口沫橫飛,將病原病理說個一清二楚、頭頭是道,非把這位“空子”蒙個傾家蕩產不可。姜十五本身是唱時調的藝人,一向清白本分,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喫,撂地賣千金丸已覺愧對師門,餓死也不肯做坑人的“後棚”勾當,所以說平時賺那幾個錢,勉強剛夠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