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小沫憋寶下 (第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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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的殘火漸漸熄滅,姜小沫看着氣絕身亡的竇佔龍,呆立在當場六神無主,腦袋裏翻洋畫似的一片接一片:“自小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爹孃太爺捧在手心裏過日子,直到一彈弓子打翻了馬車闖下大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又爲了報仇跑去鍋伙當了個小混星子,三刀捅死闞二德子,一路討着飯來至口北,迫於無奈在玩意兒場子裏四處訛錢,又被鎖家門的惡丐抓住,落在大羅羅密手上,險些當了頂命鬼。本以爲有死無生了,竟得憋寶的奇人搭救,帶着我夜入二鬼廟取寶,到頭來卻是人財兩空。不過憋寶的竇佔龍有言在先,他當年打下鐵斑鳩,折損了一半的陽壽,死在二鬼廟也是命該如此。只須我取走他身上的鱉寶,他仍是命不該絕……”念及此處,姜小沫又低頭看了看竇佔龍的屍身,猛然想到了無皮相士的話:“埋了鱉寶後患無窮,到時候我變成了憋寶的竇佔龍,我自己又上哪兒去了?世上還有我姜小沫這一號嗎?”
他心亂如麻,一連轉了七八個念頭,終究捨不得棄鱉寶於不顧,魔魔怔怔地撿了片碎碗碴子,剜出屍身上的鱉寶揣入懷中,又順手拿了掉落在地的撞寶石,帶上褡褳和菸袋鍋子,在二鬼廟後山挖個淺坑,草草掩埋了竇佔龍。他慌里慌張地正要走,卻又尋思:“如今掩身棒子折了、破砂鍋子碎了,只剩一件扯破了的團龍褂子,補一補還能接着穿,萬一撞上鎖家門的惡丐就不怕了。”可是四下裏踅摸了半天,褂子卻怎麼也找不着了,聽憋寶的說團龍褂子能避水火,總不至於燒成了灰燼吧?姜小沫顧不上多想,趁着天還沒亮,從祭風臺後山下來,悽悽惶惶離了口北。
自此他一個人在江湖上東遊西蕩,沒頭鬼似的混了十年。竇佔龍給他留下的褡褳裏還有若干財物,換個人夠用一輩子了。可真應了那句話——“命裏註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滿鬥”。他從小到大,除了訛賣藝的,就沒掙過錢,手上也沒管過錢,只會胡花亂造,更架不住有出無進,眼看着褡褳中的銀錢見底了,卻仍四處漂泊,風梳頭雨洗臉,飢一頓飽一頓的,始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處,也想不出該幹什麼。一時間思鄉心切,他奓着膽子回了一趟天津衛,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前些年大老英勾結小老法,扛着洋槍,拽着洋炮,打破了大沽口,沿海河長驅直入。天津城外的陳家溝子商賈雲集,魚行、貨棧、綢緞莊,錢鋪、票號、典當行,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真金白銀的買賣,“嘰裏呱啦”滿嘴鳥語的洋鬼子看着眼熱,藍眼珠子都瞪紅了,見人就殺,見銀子就搶,還放了一把大火。有道是“好漢護三村、好狗護三鄰”,混混兒們最護“家門口子”,只不過充英雄論好漢的兩大鍋伙擋不住洋槍洋炮,衆混混兒一多半死於亂軍之中,二位大寨主也被洋炮轟成了肉渣子,其餘的或走或逃,大多下落不明。後來洋人撤走了,陳家溝子魚市逐漸恢復了以往的喧囂,但是兩大鍋伙都沒了,他當年惹下的人命官司也早已不了了之。
姜小沫一走十年,而今重歸故土,真得說是一無親二無故了,踏足於九河下梢兩眼一抹黑,跟個外地人沒什麼兩樣。他心下煩悶,獨自在河邊溜達,但見不遠處圍着百十號人,一個五短身材的車軸漢子大聲嚷嚷:“都來瞧都來看,押一個賠倆了啊!一邊生一邊死了啊!趕緊下注了啊!”姜小沫見過街邊開局下注的,無非是“一邊贏一邊輸”,何至於“一邊生一邊死”呢?那得是多大的賭局,連命都不要了?他心下好奇,走到近處閃目觀瞧,只見當中戳着一人,長得黑不溜秋,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空管子破棉襖,大腦袋歪脖子,鬍子拉碴,直眉瞪眼一臉傻氣,兩臂拄着雙柺,正是當年給秉合魚鍋伙充過人肉回帖,從而落了殘的那位傻哥哥!
車軸漢子見人聚得差不多了,用幹樹枝子在地上畫了兩個圈,一個圈裏寫上“生”,一個圈裏寫上“死”,然後指着河對岸,告訴傻哥哥說:“瞧見沒有?那邊有一屜熱包子,水餡兒的一個肉丸,一咬一嘴油,白喫不要錢!”姜小沫順着往河那邊一看,果然有個夥計模樣的人,端着一籠屜呼呼冒熱氣的包子。圍觀衆人吆五喝六,搶着掏錢下注,有的押生,有的押死。傻哥哥眼珠子外凸,有如聞見了包子的香味,含混不清地大喊:“喫包子嘍!喫包子嘍!”叫嚷聲中,架着雙柺“騰騰騰”上了冰面。他平地走道都不利索,何況在冰面上,一踏上腳去,便搖搖晃晃直打滑。一衆下注的閒人緊着起鬨架秧子,不住口地喝彩,催着傻子往前走。民間有諺“三月三、九月九,神仙不敢河上走”。此時節乍暖還寒,小風颳得颼颼的,河道上的冰層早從橫茬兒變成了豎茬兒,有的地方還汪着水,眼瞅快要開河化凍了,哪裏走得了人?傻哥哥急着過河喫包子,雙柺戳得冰層咔咔開裂,他卻全然不顧,興沖沖走出幾步,“撲通”一聲掉入冰窟窿,眨眼就看不見腦瓜頂了。再看那夥賭棍,押死的哈哈大笑,催促設局的給錢,押生的跺腳嘆氣,心疼兜裏的銀錢打了水漂兒,可沒人在乎傻哥哥的命沒了。
姜小沫這才明白,他小時候見過這麼玩的,他們稱之爲“押九”,是個缺德帶冒煙兒的買賣。寶局子單撿一年之中剛入九或快出九的幾天,大河上的冰層要麼還沒凍結實、要麼快化凍的時候,召集賭徒在河邊押寶下注,胡亂找個缺心眼兒的傻子過河,賭他會不會掉到河裏。年復一年,落水淹死的傻子不計其數,官府一向對此舉置之不理,眼瞅着是傻子自己上的冰,誰也沒推、誰也沒拽。別人視若無睹,姜小沫可看不下去了,腳踏故土眼望生人,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熟臉兒,豈能眼睜睜看着傻子淹死?他手疾眼快,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冰窟窿旁邊救人。仗着傻哥哥命大,掉進冰窟窿還沒沉底,伸着兩隻手亂撲騰。姜小沫使盡渾身力氣,把他拽了上來。傻哥哥落湯雞一般趴在冰面上,凍得嘴脣發紫,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對着姜小沫左瞧右看,突然兩眼放光,大叫:“小沫兒,小沫兒!”姜小沫見傻子居然認得出自己,心裏頭一陣熱乎,十來年看盡了江湖險惡,只有傻哥哥還拿自己當兄弟!
傻哥哥當年耍了一把死籤兒,兩柄攮子扎透了腿掖子,沒動骨也傷了筋,磕膝蓋喫不住勁,廢了他兩條腿,而今雙柺掉入冰窟窿沉了底,路也走不了了。姜小沫扶着傻哥哥,一瘸一拐來到傻子的“住處”。天津城東北角有一片開窪野地,以前是條枯水的河道,外來災民逃難至此,湊合着搭個破屋子,比窩棚稍微結實點兒,四根木頭樁子插到地裏,幾根橫木當房梁,秫秸稈紮成把子,加幾塊木板條綁結實,擋住四周和屋頂,裏外抹上黃泥,裝上撿來的木頭門窗,逃難的一家子老小住進去。待到災情過去,有的就回老家了,空出不少東倒西歪的破屋子,傻哥哥佔了其中一個,權當容身之所。天寒八面漏風,天熱蚊叮蟲咬,耗子滿地跑,屎殼郎到處爬,說話不能張大嘴,否則準得喫蒼蠅,站在屋子裏不敢打噴嚏,唯恐響動太大,震塌了房頂子,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二人進了屋,點上劈柴,烤乾溼衣服,再看傻哥哥那身棉襖棉褲,一捅一個窟窿眼兒,一抖一條大口子,已然糟透了。姜小沫出去一趟,找賣估衣的買了身囫圇褲褂,又取了一副拐,捎上幾斤大餅燻肉,回來給傻哥哥換上衣服,喫了頓飽飯,他自己也有了落腳的地方。哥兒倆白天到處閒逛,夜裏在破屋中睡覺。
天津衛地面繁榮,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幹什麼的都有。城裏城外的雜耍場子上百戲雜陳,有的是熱鬧可瞧。賣小喫的更是多如牛毛,也沒什麼上檔次的,全是又便宜又解餓的喫食,仨大子兒一碟的蛋炒餅、倆大子兒一碗的素滷麪,甚至有專賣折籮瞪眼食兒的,一個大子兒撈上一馬勺,有什麼算什麼,運氣好的趕上一塊五花肉、半個四喜丸子,那算開齋了。姜小沫當年帶走了竇佔龍的褡褳,但是沒敢埋鱉寶,拿着撞寶石也用不上。他和傻哥哥又沒個營生,嘴卻一個比一個饞,能喫好的絕不喫次的,整天胡喫海塞不重樣,只有出錢的道,沒有進錢的道。一轉眼,姜小沫身上的錢見底了,他又不會幹別的,想起當年剛到口北之時走投無路,爲了有口飯喫,天天跑去雜耍場子給賣藝的搗亂。老話說“隔行如隔山,換行窮三年”,姜小沫的爹孃都是江湖藝人,他在孃胎裏就聽書看戲,最熟這路買賣,索性故技重施——去書場子“端大碗”,說白了還是給說書先生擇毛兒,訛錢敲竹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