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姜小沫開逛下 (第1/4頁)
天下霸唱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按說姜小沫該當命喪黃泉了,全憑身上的鱉寶,這才保住他一條命。他之前不敢埋鱉寶,怕那玩意兒招災惹禍,埋在身上後患無窮,可又捨不得扔了,因爲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過不去的坎兒,還得指着鱉寶化險爲夷。
他當天離了飯莊,自己割開脈窩子埋入鱉寶,捂着肚子去找薛神醫。薛神醫也以爲姜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腸子,三兩個月之內喫不了喝不了,那還怎麼活?默不作聲地幫忙止血,又給他收拾縫合了傷口。姜小沫換去血衣,掙扎着下了地,不顧薛神醫的勸阻,一個人落荒而走,躲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喫不喝,再出來的時候,兩個眼珠子如同開了光。冷眼看上去,姜小沫還是姜小沫,除了一雙夜貓子眼,身量相貌,舉手投足,沒有任何變化,在別人眼裏,他仍是秉合魚鍋伙的大寨主。人們將此當作異事傳播。有的說姜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轉世;有的說薛神醫是活神仙,能把死人醫活了。姜小沫死而復生,最高興的還是顧三爺。老爺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歲又重開山門,收姜小沫爲關門弟子。對於幫派來說,這堪稱頭等大事,前前後後忙活了好一陣子。顧三爺此前只收過八大弟子,姜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號“對兒九”,從此成了天津衛有名有號的大混混兒,真可以說是“叫得響、鳴得亮”。顧三爺座下的八大弟子門徒衆多,有的徒弟入門晚,已經五六十歲,在家裏都當爺爺了,但也得喊姜小沫一聲“九伯”,蘿蔔不大——長在輩兒上了。陳家溝子的漁戶更是將他奉若神明,在他們眼中,這位爺簡直比天后娘娘還靈!
說話已是轉年的正月,大河還沒開凍,河面上鋪着一層冰蓋子,海下撒網的漁民忙碌到小雪前後,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風硬,行船有危險,再一個得讓海里的魚蝦緩緩,不能全打沒了。陳家溝子魚市上,一多半魚鋪還在關門歇冬。也有接着開的,以販賣“凍魚冰蝦、幹發海貨”爲主。漁民將賣不完的破雜魚、小蝦小蟹抹上大鹽粒子曬乾,把渤海灣的麻線蝦,以及網裏擠掉壓碎的蝦頭,做成蝦醬,可以賣整整一個冬天。其中最實惠的是醃馬口魚,三四寸長,滿身的細刺,價錢格外便宜,幾枚大子兒買一簸箕,都是提前摳完了腸腮的。買到家把魚身上的鹽粒子洗淨,用蔥薑片碼上半天,再放在爐箅子上烤得金黃焦脆,從頭到尾連刺兒都能喫,窮人家的孩子全靠這個開葷解饞了。
魚行淡季,鍋伙混混兒用不着再攔河收錢,大街上揚風攪雪、罕有行人,找不着惹是生非的茬口兒了,一個個閒得渾身發癢、腚溝子爬蛆,橫七豎八地躺在大炕上擇蝨子。姜小沫有鱉寶在身,不喫不覺得餓,不喝不覺得渴,平時深居簡出,話也不多說一句,只躺在大炕上閉目養神。偏在此時,丁大頭病倒了。自從姜小沫在魚市開逛,當上了秉合魚鍋伙的大寨主,丁大頭儼然成了太上皇,專門有個小混混兒伺候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陳家溝子一帶的茶樓、飯館、澡堂子、戲園子也是常來常往。但真應了那句話,沒有喫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這纔剛舒坦幾天,他就得上了一種怪疾,渾身發麻,如同鬥敗的公雞,站直了便打哆嗦。姜小沫舉目無親,世上僅有這麼一位論得上的長輩了,爲了給他治病,請遍了天津城的名醫,什麼藥材貴抓什麼藥,人蔘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無奈醫藥罔效,丁大頭的狀況怎麼也不見好。此人本來體壯如牛,卻眼瞅着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後僅剩下幾根枯骨連着筋撐着皮,連躺着說話都費勁,沒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幹碗淨,蹬腿閉眼一命歸西了。
秉合魚鍋伙的“太上皇”倒了頭,上上下下的混混兒們可有得忙了。姜小沫也真對得起丁大頭,買下一口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給丁大頭穿上壽衣鞋襪,頭戴紅纓子官帽,脖子上掛着朝珠,請來陰陽先生,算定了吉時盛棺入殮,身子底下是黃綢子壽字棉褥子、白綢子壽字寢單,這叫鋪金蓋銀。又叫扎彩鋪的師傅上門來,當場扎制金山、銀山、紙人、紙馬、樓閣、傢俱,鍋伙門前立幡杆,搭設齊脊的大棚,棚內四壁掛十幀“水陸圖”,上畫十殿閻君。靈堂設在正對院門的堂屋,拿兩張長凳架上棺材。靈前小桌擺放香爐、蠟扦、油燈、供果。請來和尚、道士,唸經超度亡魂。仗着天寒地凍,屍身不易腐壞,要停滿七七四十九天。門口貼上“恕報不周”的門報,下邊還貼了張白紙條,上寫“待客不收禮”。
丁大頭打了一輩子光棍,膝下無兒無女,姜小沫親自充當孝子,買來大五福的白布,請魚市上的嬸子大娘幫着扯成孝袍子,給他穿在身上,用白帶子勒好了,拿麻繩在帽子上縫一枚老錢,腳底下的棉鞋也繃上白布。其實丁大頭的朋友不多,前來弔唁的賓客大多是衝着秉合魚鍋伙大寨主的面子。混混兒講究耍活的不耍死的,喫不上飯的賤命一條,怎麼舍不是舍?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在乎扔在亂死坑餵了狗。丁大頭雖不是真正的混混兒,卻相當於鍋伙大寨主的乾爹。姜小沫爲了不給別人留話柄,完全按着規矩套子來,人來不許迎、人走不許送,一輪輪地陪着磕頭,額外還得盯着香守着蠟,一天三次在火盆裏燒紙。好容易到了出殯這天,清晨早起大霧瀰漫,以姜小沫爲首的大小混混兒按照輩分高低,依次跪在院子裏磕頭行禮,一衆槓子手給棺材蓋上猩猩紅的棺罩,上繡寸蟒、赤金的寶頂,四個角上墜着八寶黃絨燈籠穗,用大繩捆住,穿心槓子插進去擔在肩上。隨着執事一聲吆喝,響器行的吹鼓手馬上奏大樂。飽吹餓唱,鍋伙裏提前安排了大餅醬牛肉,給他們敞開了喫,爲的就是此時多賣力氣。一時間鼓樂喧天,十六抬的羅漢槓,外帶着全副儀仗,忽忽悠悠上了街。秉合魚鍋伙裏留下兩個輩分低的小混混兒,準備火盆、糖饅頭,還得把靈堂裏的擺設挪動挪動,其餘的全部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手拿哭喪棒,跟着棺材走,送殯的隊伍從頭到尾二三里地,街兩邊人頭攢動,全是看熱鬧的!
安葬丁大頭的墳地,選在北營門外。送殯隊伍由陳家溝子往西,走關帝廟過曹家橋、林家口,再上浮橋過河奔三條石,拐上河北大街再出北營門。按照老年間的規矩,棺材只要裝上了死人,入土之前不準着地,哪怕天上下刀子,走這一路也不能放下。因此有錢的人家通常會僱兩班或者三班槓夫,大傢伙輪着抬,否則抬棺的人受不了。秉合魚鍋伙這棚事也是如此,從槓房僱了十六抬的三班羅漢槓,四十八名槓子手全是細腰乍背的粗壯漢子。只要掏夠了銀子,沒有擺不了的排場。且不說隊伍前邊的催押旗、開道鑼、兩丈四的明鏡,單單這四十八個槓子手,看着就提氣,月亮門颳得鋥亮,大辮子溜光水滑,穿的戴的也整齊,紅翎帽、綠架衣、和尚頭的青布棉靴,槓子上了肩,邁着四方步往前一走,再沒這麼穩當的了,棺材頭上擺碗酸辣湯,到了墳地也撒不出一滴來。皆因姜小沫事先給足了賞錢,不給賞錢你試試,非把棺材裏的死人晃散了黃兒不可!
孝子不能剃頭刮臉也是老例兒,鬍子拉碴的姜小沫扛着引魂幡走在棺材頭裏,依着執事的囑咐,一路上走街過巷嘴裏得喊着點兒,以便讓亡魂跟上。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到了河邊,姜小沫喊了聲:“大伯,咱過浮橋了!”引着道隊縷縷行行上了橋。走到一半,看見橋對岸的霧氣中立着一夥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個個也是穿白戴孝,可沒一個按規矩穿的,孝帽子歪着,孝袍子挒着,白孝鞋的後跟兒踩下去趿拉着,挑着眉歪着嘴,守着兩口滾開的大油鍋,鍋邊掛着一圈馬勺。隊伍裏有眼尖的,認出對方是四合魚鍋伙的混混兒,此輩在陳家溝子魚市上銷聲匿跡已久。打從姜小沫開逛,再到義合成擺酒開賀,重挑秉合魚鍋伙的旗號,也沒見他們出來攪鬧,怎麼今天突然冒出來了?
按舊時的迷信之說,送殯的打死也不能走回頭路。姜小沫接連四十多天沒剃頭沒刮臉,整覺也沒睡過一個,雖不覺乏累,卻憋了滿肚子的邪火,瞪着一雙夜貓子眼,晃了晃手中的引魂幡,吩咐隊伍繼續前行。四合魚鍋伙的十幾個混混兒見道隊走過來了,立時分列兩旁,從中閃出一條路來,讓過兩丈四的明鏡,讓過開道鑼、官銜牌,什麼“開路鬼”“打路鬼”“險道神”“夜遊神”,一概讓了過去。姜小沫心裏納悶兒,混混兒們惹是生非,必然是先甩話茬子,以言語降人,接下來要麼三刀六洞往自己身上招呼,要麼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夥人拉足了架勢,怎會一直按兵不動呢?
姜小沫這一個念頭尚未轉完,忽聽身背後“噹噹噹”三聲響尺,十六抬的大棺材剛剛行至橋頭,只見四合魚鍋伙這邊走出來一個混混兒,高叫一聲:“兄弟們,給老爺子鋪金橋!”話音未落,衆混混兒紛紛抄起油鍋邊的馬勺,擓滿了滾沸的熱油,你一勺我一勺地往槓夫腳底下亂潑。姜小沫暗道一聲“糟了”,槓子手只是賣力氣喫飯的民夫,可不比鍋伙裏的混混兒,不會拉破頭那一套,熱油來了能不躲嗎?縱然穿着棉靴棉褲,潑上也是“滋啦”一下,轉眼就透到皮肉上了!果不其然,一衆槓子手立時亂了陣腳,何況木頭橋板上沾滿了油,要多滑有多滑,不等秉合魚鍋伙的混混兒們上前相助,十六抬的大棺材搖了兩搖、晃了兩晃,“咔嚓”一下倒將下來。以前的棺材不下墳坑不封釘,總計七根“子孫釘”,男子左四右三、女子左三右四,執事一邊念着封釘訣,一邊招呼孝子賢孫“躲釘子”,前六根釘子揳進去,最後一根釘一半,告誡後人凡事要留有分寸。此刻還沒到墳地,棺材蓋僅僅是掩在上邊,隨着大繩一鬆,棺材傾倒下來,上邊的寶頂、棺罩連同棺材蓋子,統統掉了下來。丁大頭的屍身也從棺中滾出,掉在橋板上,沾了滿身的熱油。得虧扶靈的傻哥哥用瘸腿擋了一下,否則丁大頭非得滾到河裏餵了王八不可。姜小沫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的引魂幡,衝上去踹翻了油鍋。那夥人就是噁心人來的,眼見着一招得手,讓丁大頭屍首見天了,立馬一鬨而散,逃了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