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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也不着急,破砂鍋子擺在地上,堵着大門側身一躺,擺了個羅漢爺醉臥松根的架勢,右手託頭、左手打板,嘴裏頭不乾不淨地又唱上了:“南來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櫃的太缺德。這厲家老店不能住,三間屋子塌間半,蝨子跳蚤滾成蛋,昨晚住了六個客,一下咬死兩對半,還有一個沒咬死,扒着牀板直打戰!絕戶地上喪氣多,牛頭馬面門前站,喪門弔客後邊跟,十殿閻羅屋中坐,一會兒裏邊就着火!倒黴呀大掌櫃的!後院都他媽冒煙了!”

厲掌櫃脾氣再好,聽了這麼戳肺管子的話也坐不住了,愣讓叫花子又給他從屋裏罵出來了,氣得臉都紫了,下巴頦上的鬍子直顫,又礙着身份拉不下臉來對罵,指着叫花子幹張嘴說不出話來。人家店裏還有夥計呢,能看着掌櫃的喫虧嗎?當時衝出來四五個,有拿着頂門槓的,有抄着擀麪杖兒的,也有拎着笤帚的,“呼啦”一下圍住叫花子,這就要開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開破鑼嗓子大吵大嚷:“諸位諸位諸位,你們上眼瞧瞧,厲掌櫃不可憐窮人不說,還要以多欺少、恃強凌弱,他開的不是黑店是什麼?”

大街上熙來攘往,厲家老店門前這麼一吵一鬧,引得過往行人紛紛駐足,全擠在門口看熱鬧,裏七外八圍得密密匝匝。有人沒聽見叫花子剛纔唱的喪氣歌,還跟着瞎勸。厲掌櫃攔着夥計不讓動手,怕他們下手沒輕沒重,打死打殘免不了驚動官府,官司輸贏都得花錢,爲了一個打板要飯的叫花子不值當的。何況老少爺們兒全在一旁瞪眼看着,他可不想落下個“爲富不仁”的罵名,正待息事寧人,裏頭厲家老店的少東家卻已被惹惱了:“全給小太爺閃開了!我倒看看是誰喫了熊心吞了豹膽,敢在我家門口撒野!”

話到人到,厲小卜橫着膀子從店中躥了出來。這小子身爲老鐵橋一帶的孩子頭兒,不說一呼百應,二三十個小兄弟他手底下還是有的,整天湊在一起到處惹禍,常以鍋伙混混兒自居,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趿拉着兩隻鞋,走路歪歪扭扭、逛逛蕩蕩,開口閉口的光棍調,“三歲刮鬍子——歲數小茬子老”,沒理攪三分,得理不饒人。甭看隔三岔五出去惹禍,厲小卜可並不糊塗,胳膊肘不能往外擰,知道向着自己家裏人。

只見他分開人叢來在當場,歪着脖子,高揚臉兒,衝着叫花子一咧嘴,露出四顆小虎牙:“我說,這位花爺!”叫花子聽這話扎耳朵,往常過來搭話的,要麼叫他“花子”,那是給錢的善主,要麼稱他一聲“爺”,那是一個門兒裏喫飯的後輩,“花爺”當怎麼講?到底是花子還是爺?這不存心拿他逗悶子嗎?但你有來言我就得有去語,叫花子翻着眼皮瞅了瞅,一開口也是陰陽怪氣:“沿街乞討的臭叫花子,可擔不動少東家這個‘爺’字!”厲小卜罵道:“甭他媽廢話!清晨早起你是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在我們家門口擺這麼一個架勢,怎麼着,這是要賣派賣派,跟我耍光棍是嗎?傻小子喝尿——你不含糊是嗎?”叫花子鼻孔中一哼:“不敢不敢,咱要飯的缺衣少食,只求少東家恩典。”厲小卜說:“這還算句人話。既然是要飯的,那你就規規矩矩要飯,別擋人家買賣、掐人家鳥食罐子!我們老厲家向來行善積德,來條狗也得給半拉窩頭,你開口就是一萬兩,這是要飯的還是劫皇綱的?慢說是沒有,即便有,給你你敢要嗎?扛得動嗎?”叫花子聞聽此言,口中“嘁”了一聲,當時手裏的呱嗒板兒一晃,拔高嗓門又唱上了:“少掌櫃的莫取笑,您給什麼我都敢要。不管是錢不管是票,也不管衣裳和鞋帽,不管是地不管是房,也不管米倉和麪倉,您給座金山我能搬,您給座銀山我能扛,給條棉被再給張牀,給個媳婦兒我就入洞房!”

舊時打板兒要飯的花子都得有這個能耐,看見什麼唱什麼,肚子裏一轉悠詞兒就來,還得合轍押韻、有板有眼,否則要不下錢來。厲小卜沒有那個本事,但這小子整天在街面上混,壞門兒最多,仗着年歲小臉皮厚,把兩個大眼珠子一瞪:“行,這話可是你說的,小太爺我有泡熱乎屎你要嗎?”瘦麻稈剛纔說了“您給什麼我都敢要”,人家給你一泡屎,接得住嗎?話趕話僵在這兒,此時再改口,那就算認栽。稍一打愣,厲小卜的褲子已經褪了下來,撅着屁股就往他臉上蹲。叫花子沒想到這小子這麼豁得出去,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臉的,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撒開腿就跑,惹得圍觀百姓一陣鬨笑。

厲小卜不依不饒,追着叫花子痛打落水狗,非得給他討飯的砂鍋砸了不可。叫花子跑得快,厲小卜腳底下也不慢,一個追一個跑,轉眼去得遠了。怎知這一去就是杳如黃鶴無影蹤了,直到天黑也沒回來!厲掌櫃帶人四處尋找毫無結果,老兩口坐在屋裏相互埋怨,當時怎麼就沒攔住他呢?

竇佔龍聽店裏的人說了經過,深覺此事蹊蹺,當天在厲家老店門前攪鬧的乞丐,十有八九是他在老鐵橋上撞見的瘦麻稈。老話說“人心歹毒狗都不喫”,厲小卜落在惡丐手上,那可是凶多吉少了!竇佔龍不敢耽擱,騎上黑驢連夜出去找人,兜着底兒翻遍了天津城,甚至買來整笸籮的肉包子,什麼地方要飯的多往什麼地方去,挨個舍給他們肉包子,問他們見沒見過一個使鐵呱嗒板的細高挑叫花子,能問的全問到了,一連三天目不交睫,卻沒有半點兒頭緒。竇佔龍身上埋着鱉寶,不飢不渴、不疲不乏,傻哥哥可扛不住了。竇佔龍讓傻子先回去歇一宿,自己接着找。尋至夜半三更,剛拐入一條巷子,忽然被一陣黑沉沉昏慘慘的旋風裹住。他見情形不對,撥轉坐騎往後退,可是說什麼也繞不出去了。

竇佔龍閃目觀瞧,看到地上有一串串的小孩手印。換個人准以爲撞上鬼了,他那雙夜貓子眼可不是喫素的,看得出是障眼法,心裏“咯噔”一下,甭問,又是個狐獾子!因爲關外的獾子也叫“鬼手獾子”,兩個後爪形如小孩手掌。竇佔龍不由得暗暗動怒:“真叫破褲子纏腿陰魂不散啊!可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敢給我上眼藥?”當下是一不慌二不忙,穩坐在驢背上,手拿菸袋鍋子連抽三口,緊跟着使勁一吹,但見旋風開處,走出來一個小黑胖子,三尺多高不到四尺,細脖子細腿,腆着個圓鼓鼓的大肚子,腰裏彆着一把黑沉沉的大剪刀,自報家門——“老黑十”!

竇佔龍目空四海,可不會將一個狐獾子放在眼裏,看見對頭找上門了,他是二話不說,掄着菸袋鍋子便打。老黑十忙將他攔下:“且慢動手!”竇佔龍問道:“怎麼,你腰裏的黑剪子是擺設不成?”老黑十連連擺手:“我纔有多大本事,哪敢用黑剪子對付您呢?還甭說是您了,您那頭寶驢的尾巴毛我也剪不掉一根啊!”前仇舊恨它一概不提,說完話反而退後兩步,對着竇佔龍躬身下拜:“竇爺,且受在下一拜。”竇佔龍拿手中菸袋鍋子一指老黑十:“你拜我何意?”老黑十坦言相告:“在下有一樁買賣,特來與竇爺相商。”竇佔龍幾次三番跟這窩狐獾子打交道,準知道它沒憋好屁,眼下急着去找瘦麻稈,哪有心思跟它猜悶兒:“道不同不相爲謀,我跟你沒什麼可說的,恕不奉陪了。”說完撥轉坐騎,扭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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