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死十三災中 (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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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小卜才十一二歲,眉眼也還端正,滴溜圓的一雙大眼,高鼻樑、薄嘴皮,上下四顆尖尖的虎牙,有個機靈樣兒,只不過有腦子卻沒用對地方,幾乎跟當年的姜小沫有一比了。他打小不樂意去學房唸書,成天跟街上調皮搗蛋、胡打亂鬧,天上地下沒有他不敢幹的事。那一年正值三九,凍得大河封蓋兒,耗子都不出洞了,一夜之間下起了鵝毛大雪,他跟一夥小哥們兒在雪地裏轉圈撒尿,比誰畫得圓,誰輸了誰認罰。這小子最願意出風頭,恨不能畫個大圈降服衆人,怎知道尿不夠了,一個圓沒畫滿,雖然後悔水喝少了,倒是願賭服輸,光着膀子圍着四面城牆走了整整一圈,一邊走一邊大聲嚷嚷:“天太熱了,熱死人了!”引得一街兩巷的大人孩子全瞧他。有錢有棉襖的瞧着他可樂,沒錢披着麻袋片兒的恨得牙根癢癢。他不管那套,自以爲露了天大的臉,昂首挺胸回到家裏,給他爹媽氣得!出去時挺白淨一孩子,玩半天回來凍得跟小胡蘿蔔似的,兩道大鼻涕變成了兩個小冰柱子,在嘴脣上支棱着,兩耳凍得通紅,拿手一撥拉就能掉下來。他進了屋馬上了,腿腳一軟,跌坐在地上抖如篩糠,上下牙碰得“咯咯”響。爹孃只有這麼一個孩子,打也捨不得真打,數落一頓,拍了幾下屁股蛋子,叮囑他以後不許去遠處玩。又掰了幾片凍白菜幫子,用水煎成爛糜,給他擦洗凍傷。饒是如此,這孩子仍是感冒發燒七八天沒下來炕,好懸沒把小命扔了。但他竄皮不入內、越淘越沒邊兒,不讓去遠處玩了,就跟家門口作禍:逮着家雀喂巴豆,拉得街上人一身青屎;馬屁股裏塞辣椒,住店的騎上就尥蹶子;過年的時候追着糞車跑,往裏邊扔二踢腳,炸得街上全是屎湯子。憑藉這身“本領”,厲小卜儼然是這一片兒的孩子頭兒,蝦找蝦、魚找魚、歪毛找淘氣,從七八歲到十來歲調皮搗蛋的壞小子全聽他招呼,成羣結隊往街上一走,那也是撇舌咧嘴、不可一世,老虎的屁股都恨不能摸兩把!
您甭看這麼個人嫌狗不待見的倒黴孩子,在竇佔龍眼中卻是一寶,因爲厲小卜不只調皮搗蛋,赴水的本領也無人可及。要說老年間,天津衛的孩子河邊生河邊長,不會水的不多。三伏酷暑烈日當頭,蒸得人腦瓜頂冒油,大人們興許顧及臉面,小孩子可不管那套,喫飽了消食兒,光着屁股就往河裏蹦,貓蹬狗刨一通撲騰,水性全是這麼練出來的,根本不用人教。厲小卜則是胎裏帶,下水跟回趟姥姥家似的,翻着花兒打着滾兒地捕魚捉蝦逮王八。越遊越不願意上岸,往水面上一躺,翹着雙腳,兩手託下頜,仰着鼻孔隨意呼吸,想浮多久就浮多久。論起在河裏憋氣,厲小卜在整個天津衛排名第二。據說排名第一那位,外號叫“浪裏鑽”,跟厲小卜比試扎猛子,下了河之後再沒上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估計是一腦袋鑽進淤泥裏悶死了。
竇佔龍看得出來金蟾躲在何處,怎奈海眼太深太險,蛟龍下去也得打轉兒,必須藉助厲小卜這身水性。不過那個小蛤蟆逃得太快,他丟失了落寶金錢,還得再找一件合適的寶引子方可下手,否則下去也白費。自此之後,他夜裏在厲家老店歇宿,白天出去踅摸寶引子。竇佔龍四處這麼一溜達不要緊,跟着他的傻哥哥可逮着機會解饞了,離家二十載重回故土,真可以說“如龍歸海、似虎還山”,看什麼什麼親,喘氣兒都痛快。成桌的大菜他不惦記,以前也沒怎麼喫過,單單街頭巷尾、狗食館子中的各類小喫,那就夠他忙活的。打早上一睜眼,大餅、油條、豆腐腦、卷圈兒、餜篦兒、鍋巴菜、炸糕、麪茶、菱角湯;中午羊雜湯配燒餅、牛肉回頭酸辣湯、水餡包子就着兩摻的稀飯;晚上找個清真小館,奶爆裏脊、老爆三、黃燜牛肉、燉窩骨,再來上一屜羊肉蒸餃,喫之前先咬個豁口,“滋兒滋兒”地一嘬一口油,醋碟裏打個滾兒,立馬凝上一層白油,再沒這麼解饞的了。這還不提他最得意的,傻子河邊生河邊長,當混混兒也是在魚市上,此時節水裏的東西正肥。鹹水中有滿蓋的梭子蟹、滿籽的皮皮蝦、四指寬的鮮帶魚、一拃多長的大對蝦;淡水裏也淨出美味,鯉魚可以罾蹦、鯽魚加豆腐吊湯、鱖魚淋上黃酒清蒸、麥穗魚放糖醋酥燜,河蝦洗乾淨了裹上一層面,下到油鍋裏炸得酥脆,撒上把花椒鹽;半鹹半淡的也有,河海交匯的兩合水裏還有紫蟹、銀魚,拿砂鍋煮了下酒,聞見味兒就得垂涎三尺。喫美了再去到城裏城外的雜耍園子、玩意兒場子,聽聽琴書、看看戲法兒,鼓曲、梆子、大口落子,嗓門一個比一個衝,什麼叫發頭賣相、哪個叫橫豎嗓音,樂得傻子直淌大鼻涕。
一晃住了一個來月,竇佔龍沒尋着寶引子,傻哥哥可過足了癮,恨不得睜開眼就往外跑。可最怕趕上鬧天氣,再傻他也知道,颳風下雨沒有玩意兒可看,炸餜子賣煎餅的也不出攤兒。何況今時不同往日,自打跟了竇佔龍,他身上穿的戴的不說講究,那也衣裳是衣裳、帽子是帽子的。尤其是回到天津衛,爲了顯擺自己衣錦還鄉,他上河北大街的彩華鑫鞋帽店買了一雙千層底的圓口便鞋,鞋跟上繡了兩朵紅牡丹,蹬在腳上兩條瘸腿都見利索。爲了在人前顯貴,他走路高抬腳,看見半熟臉兒,就站住了一個勁兒點頭傻樂。這麼好的鞋,下雨天一踩水還不全塌了?竇佔龍卻不在乎颳風下雨,寶引子不可能自己送上門來,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出去。傻哥哥不肯出門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騎着黑驢到處溜達,留下傻子待在店裏,閒得五脊六獸的。仗着厲小卜可以幫着跑腿兒買東買西,傻哥哥喫什麼喝什麼,儘可以支使他去。有道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方圓左右的街坊鄰居連同住店的客人,沒有一個不煩厲小卜的,唯獨在傻哥哥面前這小子老實巴交、服服帖帖,因爲傻子支使小孩子出去跑腿兒,肯定會多給錢。再有一節,傻子混濁猛愣,管你是不是小孩,急了上去就揍,一個巴掌五個手印兒,逮着哪兒打哪兒。一個多月下來,厲小卜跟傻哥哥混得還挺熟,越淘氣的孩子越機靈,也是嘗慣了甜頭,出來進去碰上傻子,一口一個“爺”,規規矩矩客客氣氣,讓幹什麼幹什麼,跟換了個人似的。
說話這日天光放亮,竇佔龍又帶着傻哥哥出門踅摸寶引子。前一陣子,他們倆幾乎轉遍了天津城,什麼叫“王爺的臉盆兒、妃子的奶嘴兒”,怎麼是“老太后的癢癢撓兒、萬歲爺的屁股簾兒”,街頭巷尾的“好東西”見了不少,古玩鋪舊貨攤也翻騰了一溜夠,倒不是沒“漏兒”可撿,卻沒一件當用的。倆人只得往遠處走,去城外碰碰運氣。五河八鄉七十二沽,有些個去處“隔河能講話,見面要半天”,一天轉一個地方也夠瞧的了。
當天他倆剛拐上老鐵橋,迎面過來個叫花子,約莫五十來歲的年紀,二目渾黃外凸,滿臉的泥污,塌鼻子癟嘴,一對扇風耳,身形甚高,卻瘦得皮包骨,穿着件碎布拼成的破袍子,打着赤腳,走路晃晃蕩蕩。竇佔龍一眼就認出來了,來者竟是口北鎖家門大羅羅密一個窮兇極惡的手下——瘦麻稈!
竇佔龍上一次見到瘦麻稈,此人還是個小叫花子,一晃過了三十年,相貌變化不可謂不大,又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羣當中,換了旁人無從辨識,他那雙夜貓子眼可是過目不忘,扒了皮認得骨頭。雖然說冤家路窄,但是口北鎖家門早已土崩瓦解,竇佔龍該報的仇已經報了,該出的氣也已經出了,瘦麻稈只不過是大羅羅密手下成千上萬的惡丐之一,沒必要再去趕盡殺絕,更不想因小失大,耽誤了取寶的正事。瘦麻稈似乎沒認出竇佔龍,雙方在老鐵橋上擦肩而過,各走各的路了。竇佔龍沒多想,他和傻哥哥去到城外西沽,那地方土層厚、古樹多,三官廟殿前兩株老槐,鱗皮斑駁、蒼翠彌天,民間視之爲神樹,多有百姓來此求子祛病、燒香還願。倆人在附近轉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後又是空手而回,一進門就聽說厲家老店的孩子丟了!竇佔龍心頭一緊,他還指望厲小卜下水拿三足金蟾呢,丟了還了得?
不只竇佔龍,傻哥哥也着急,他難得跟厲小卜對脾氣,忙跟夥計和住店的掃聽。原來一早上起來,厲家老店開門迎客,店裏的雜活不少,夥計們掃院子、燒開水、收髒土、倒痰盂、喂牲口,抽空還得在店門口潑幾盆涼水,因爲車來馬往,帶得暴土揚塵的,住店的一出來就鬧個灰頭土臉,那非得罵街不可。竈上更不能閒着,蒸乾的、煮稀的,切完的醬菜絲兒、剝好的鹹鴨子兒,整整齊齊擺放在小碟子裏,還得伺候單起火的客人,給他們預備餛飩、包子、秫米粥、雜麪湯之類的早點。日上三竿,厲掌櫃才張羅完裏裏外外的瑣事,自己沏了壺釅茶,胳膊肘拄着櫃檯,剛要喘口氣,忽聽得門外“呱嗒板兒”響,甭問就知道,這是來了要飯的。開店的講究和氣生財,厲家老店的掌櫃也是如此,不敢說是齋僧佈道、樂善好施,有叫花子討到門前了,多少也得給點兒。說到底還是惹不起這路人,一毛不拔不要緊,萬一趕上個缺德的,夜裏給你門上刷兩道“屎簾子”,你的生意還做不做了?以往來了要飯的,厲掌櫃通常是讓夥計出去,給個仨瓜倆棗的打發走,可是這一次他想自己出去瞧瞧,因爲呱嗒板兒他聽得多了,大多是竹子的,也有木頭做的,不知今天來的這位,使的是什麼“法寶”,敲得人耳根子生疼,怎麼那麼難聽呢?
厲掌櫃從櫃檯後邊轉出來,舉步來到門口一瞧,怪不得呢,一個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着一副鐵呱嗒板兒——兩塊生了鏽的薄鐵片子上鑽着窟窿,當中用麻繩穿了,擱手裏一晃盪“噼裏啪啦”作響。叫花子喫百家飯、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個準兒,縱然從沒打過照面,一瞅從櫃檯後邊出來這位的穿着打扮、舉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穩的步點兒,立馬斷定掌櫃的到了,夥計堂倌絕沒有這個做派。花子當時就往地上一蹲,因爲那個年頭要飯唱數來寶的低人一等,按規矩不許站着,一手打着板兒,一手託着個破砂鍋子,仰着頭,亮開嗓門唱上了:“呱嗒板兒抬頭看,眼前來到一家店,要說店咱就說店,厲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覺能喫飯,您一人喫半斤,仨人喫斤半,想喫麪條大碗端,想喫包子把屜掀,想喫燒餅芝麻足,想喫饅頭蒸得暄,雞鴨魚肉全能點,鹹辣酸甜樣樣全。說完喫咱再說住,厲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寬,冬暖夏涼享清閒,生意人住了能發財,讀書人住了中狀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嘗君子店,求大掌櫃的賞銅板,端起粥碗給您念吉言,您一順百順天天順,富貴榮華萬萬年!發財呀大掌櫃!財神爺進門嘍!”
厲掌櫃“撲哧”一樂:“行,你這個叫花子手裏的板子雖不像樣,詞兒倒齊整!”伸手掏出一把銅子兒要往破砂鍋裏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縮手,繃着臉說道:“掌櫃的,您家大業大的,只給這麼幾個小錢兒,不嫌寒磣嗎?”厲掌櫃納上悶兒了,他開店多年,打發的叫花子不計其數,就沒見過這樣的,那幾大枚銅錢能買四五個饅頭,買烙餅也夠一張半,怎麼還嫌少呢?真他媽“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忍着心頭怒氣問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豎起一個手指比了比。厲掌櫃奇道:“你要一吊錢?”叫花子齜着滿口的大黃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說,紋銀一萬兩!”厲掌櫃心說:“此人是個瘋子不成?我的厲家老店連房帶地全賣了,能值一萬兩嗎?你是要飯的還是抄家的?”他懶得跟個瘋子計較,一撣袖子扭頭進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