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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歷史。它曾經集中了多少珍寶,養育了多少巧匠,創造了多少奇蹟!北海團城承光殿前的“瀆山大玉海”,已見元大都玉器行業的端倪。這件大玉海,原在瓊島廣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羣臣時的貯酒器,以大塊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氣勢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貯酒三十餘擔,爲世所罕見的巨型玉器和藝術珍品,歷時十五年雕琢而成,從金至元,跨了兩個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監廣召藝人進京,琢玉行業日趨繁榮,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間,已達鼎盛,並且進行明確分工,琢玉、碾玉、拋光都有專門的作坊,日夜爲皇室官府趕製玩物、飾物和日用品,凡瓶、爐、卣、鼎、觚,首飾、衣飾、車飾、馬飾,餐具、酒具等等無所不包,還在如意館設雕玉作,專爲玉璽、玉冊刻字。清朝末年,內憂外患,玉器行業趨於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歐洲、日本經濟復甦,對工藝品的需求刺激了北京的玉器生產,形成了自18世紀末葉開始的玉器出口貿易的高潮時期。到了民國初期,北京的珠寶玉石店已有四十餘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餘家,古玩鋪百餘家,在崇文門外的花市一帶和前門外廊房二條、三條、炭兒衚衕、羊肉衚衕,終日不絕於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聲,玉器行手工藝人已達六千之餘!比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門外的寶珍齋、東四牌樓的德寶齋、羊市大街的富潤齋、廊房二條的魁星齋,隨之又崛起義珍榮、天珍齋、濟興成等等。那時的奇珍齋還在慘淡經營,名聲甚微,根本無力躋身於強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條開一個小小的“連家鋪”,前面兩間門臉兒,算是作坊,後頭連着幾間房屋,全家居住。因爲店小,雖有一塊由“玉魔”老人題字的大匾,卻一直沒在門前懸掛,除了有生意來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當這裏是普通住家。
其實,當時的奇珍齋主樑亦清,卻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爐杯盞、花鳥魚蟲、刀馬人物、亭臺樓閣、舟車山水,無一不精。尋常一塊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於其中的玉質優劣;剖開之後,因材施料,隨形而琢,每每化腐朽爲神奇。但梁亦清雖然手藝高強,卻秉性木訥,不擅言辭,又無文化,沒有本事應付生意場中的交際和爭鬥傾軋,足不出戶,只會埋頭做活兒。他的產品,供應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過匯遠齋的蒲老闆批量遠銷海外,都賣了好價錢,他卻只從訂戶手中收取預訂的價錢,任憑人家靠他的手藝賺錢,也不抱怨,安貧守攤,本小利薄,靠兩隻手不停地做,維持一家人生計,多年來奇珍齋並無發展。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妻子白氏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這兩個女兒,都隨着白氏的模樣兒,一個比一個標緻,肌膚白潤,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長女名叫君璧,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貼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請那位學富五車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給起的,梁亦清和白氏爲喊着方便,平時便呼作“璧兒”、“玉兒”,視爲兩顆掌上明珠。璧兒和玉兒相差八歲,小的還在蹣跚學步,大的就已經能幫助白氏持家了,灑掃庭除、鋪牀疊被、縫縫補補、洗衣做飯,都是一把好手。璧兒還比母親白氏更勝一籌,天資聰穎,長於心計,家裏的內外開支,都比母親還有數,雖不識字,卻全憑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條,剛剛十二三歲,就頂替了母親大半,幾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賬房”。有時梁亦清前面的活兒忙不過來,璧兒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貨,甚至幫父親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簡單的活兒。梁亦清卻從不讓她上“水凳兒”,一則是因爲這琢玉的苦活兒原不是女孩兒幹得了的,二則是手藝人向來“傳兒不傳女”,女兒學會了手藝,歸根結底是人家的。眼看着奇珍齋後繼無人,梁亦清常常不當着璧兒的面向妻子感嘆:“唉,可惜是個女兒,要是個兒子……”
下半句話就不說了。妻子白氏這時就懷着深深的愧意低下頭去,似乎還不甘心:“爲主的慈憫……”相信真主早晚還會賜給她一個兒子,雖然自己已經過了生育年齡。
梁亦清一家,是篤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孫只佔人口的極少數,玉器行業當中就更少了,這也許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簡出、與世無爭、以一種與生俱來的防禦心理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原因吧?
民國八年,剛剛入夏,廊房二條街口已經響起應時的鮮果、小喫的叫賣聲:“……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櫻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糉子唻……”
璧兒領着玉兒,聞聲從奇珍齋出來,就去追賣櫻桃的車子。那小小的獨輪車上,擱着柳條大笸籮,墊着塊藍布,裝滿櫻桃,旁邊擺着一罐清冽冽的井水,賣櫻桃的漢子一面吆喝“大櫻桃唻!”一面把水灑在珠圓玉潤的櫻桃上,鮮紅的玉珠還鎮着水晶似的冰塊。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涼鮮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買了。璧兒遞過去兩大枚,賣櫻桃的漢子便拿起一隻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兩盅櫻桃,倒在綠茸茸的鮮荷葉上。璧兒接過來,卻不急於品嚐,領着饞饞的玉兒,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頭做活兒,璧兒在他身後輕輕地喊了聲:“爸,歇會兒,嚐嚐鮮吧?”
梁亦清頭也沒回,只說:“那些漢人喫的,可不能買!”
“櫻桃,這是櫻桃啊,爸,您喫幾個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裏的活兒,回過頭去看了看,那託在荷葉上的櫻桃,像是盛在翠盤裏的瑪瑙,就說:“嗯,好看,趕明兒我就照這樣做一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