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達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旁邊的玉兒早就饞涎欲滴,父親不動手,卻不願先嚐。梁亦清憐愛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們喫去吧!”
兩個女兒這才伸出玉筍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櫻桃,送到嘴邊,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涼涼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兩張玉盤似的面龐,綴着櫻桃的鮮紅一點,心中又是一幅圖畫,全身的疲勞就都消除了,轉過身去,繼續他那艱難而又漫長的琢磨。
他做活兒的手工磨牀,叫做“水凳兒”,說來極其簡單,只是四條腿支起來的一張“凳面兒”,一邊裝着轉軸,帶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輪形狀的刀具,一邊挖着窪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剛砂,窪槽頭上開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託着一隻水盆。梁亦清做活兒時坐在一隻杌凳上,雙腳踏動水凳兒下面的踏板,帶動凳面兒上的橫軸,那坨子便轉動起來;他左手託着玉件兒,湊在坨子鋒利的邊緣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剛砂,抹在坨子與玉件兒之間,爲了降低摩擦的溫度,需要不斷加水,“水凳兒”之名便由此而來。工具雖然簡陋,工藝卻十分複雜,一個玉件兒,從粗磨到細磨,要不斷更換各種型號的坨子,逐漸遞進細膩的程度,“活兒”形態各異,方圓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藝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來,手忙腳亂,卻必須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兩隻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顆心像被無形的繩子吊住,以至於連呼吸都極輕極緩極均勻,了無聲息,“沙沙”的磨玉聲掩蓋了一切,融匯了一切,他做起活兒來就把人間萬事萬物統統忘記了。
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靜。三千多名學生跑到天安門前集會、遊行,要求懲辦親日派官僚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駐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燒了趙家樓衚衕曹汝霖的宅子,還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頓。前幾天“博雅”宅的老先生來看玉,慷慨激昂地說起這事,說是中國人去參加巴黎的和平會議,要求取消袁世凱跟外國人簽訂的“二十一條”,收回青島,堂堂的“戰勝國”的這個要求卻被拒絕,才釀成了學生們“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舉動。老先生髮了一通“治國無人”的感慨,梁亦清聽得似懂非懂,他只會治玉,哪會治國?也無法安慰老先生,只悶悶地談了一陣子玉。玉的行情起落,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關係到奇珍齋的存亡……
現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兒,便把一切煩惱拋在腦後,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門聲。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璧兒去開門,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顧上門取活兒或是送款,璧兒都是認得的。
璧兒打開了外間的大門之後,進來的卻是兩個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約六十開外,高大魁偉,面如古銅,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頜下蓄着一部銀白的長鬚,頭上纏着白色的“泰斯臺”,身穿一件不藍不灰的舊長衫,赤腳穿一雙草鞋;少的是個男童,十多歲的樣子,個頭兒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頭,穿一身不辨顏色的舊布衫褲,袖口、膝蓋打着補丁。這兩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漢的架勢,璧兒一愣,不知該怎麼打發,“哦”了一聲,回頭說:“爸,您來!”
梁亦清放下活兒,起身走出裏間,抬頭一看,也覺愕然,這一老一少,他也並不認得。
這時,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撫胸,道了一聲:“按賽倆目而來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