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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清風送走了難耐的暑熱,西廂房廊前的海棠紅了。
全國高等院校統一招生考試已經在一個多月前結束。對新月來說,那場激烈的爭奪戰已經成爲過去。但她還時時覺得那森嚴的考場上書寫考卷的“沙沙”聲仍縈繞耳畔,像蠶兒在爭食桑葉。天災人禍造成的喫食短缺,刺激着體質柔嫩的學生們的食慾,也刺激着他們的求知慾和上進心,或許正是因爲瘦得皮包骨,那一雙雙初涉世事的眼睛才顯得更大、更可愛。爲了明天,他們在拼搏,這意味着超過別人,擊敗別人,使自己勝利。在那莊嚴的時刻,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坦誠的,在命運的抉擇面前,任何僞裝、虛飾和自欺欺人的僥倖心理都變得毫無意義,惟一可以使自己鎮定的是真才實學。一開始,新月也難免有些緊張,甚至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當試卷在她面前展開,她以最快的速度瀏覽一遍,失控的心律就跳動正常了。她想起哥哥說過的話:“你就當那兒不是考場,跟平常在班裏做作業一樣!在班裏拔尖兒,出去還是拔尖兒,都是脖子上挑着一個腦袋的人,又沒有三頭六臂的,誰怕誰啊?”哥哥沒考過大學,可他這話倒挺有道理,使新月踏實下來了:自己確定的目標,朝着它走去就是了,現在沒有任何人來幫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助,讓自身的力量來接受檢驗、接受篩選吧!而你,又必須勝利地通過這人生的一道大關,因爲你沒有第二志願,沒有退路!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有試卷。彷彿走進了一座濃密的森林,黛色參天,蒼茫無際,沒有鳥鳴,沒有人跡,只有月光照耀下的一條羊腸小道,明晃晃地顯現在腳下,她䠀着帶露的小草,踏着清涼的石板,拾級而上……
她勝利了。郵遞員高叫着:“韓新月的信!”把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來了,是爸爸搶先撕開來看的,讀着上面簡短的公文式的字句,他激動得嘴脣都在顫抖。在一旁洗耳恭聽的姑媽撩起圍裙擦着眼角的淚花:“主啊!託靠主,知感主!”哥哥把通知書接過去,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才鄭重地還給新月:“你算是行了!”而媽媽則只是不動聲色地“噢”了一聲,那聲音真是耐人尋味,是因爲女兒將從此擺脫她的管束而遺憾呢,還是因爲女兒的遠走高飛而留戀?
整個暑假,新月幾乎都在準備自己的遠行。姑媽爲她拆洗了被褥,改做了秋冬的衣裳。她自己到東安市場新買了一條素花條牀單,一隻白色補花枕套,還有一雙新皮鞋,用的是哥哥給她的錢,她不能辜負哥哥的好意。媽媽遞給她十五塊錢,是開學第一個月的飯費和零用,而爸爸卻又如數另外給了她一份,還囑咐她說:“這,就別叫你媽知道了!”那表情,儘管極力裝得輕鬆,卻也顯得嚴峻而神祕,彷彿他在揹着媽媽做一件壞事,使新月感到納悶兒:父母之間究竟爲什麼要這樣?又爲什麼會這樣呢?她本想拒絕接受這額外的“私房”錢,可是,爸爸那一雙慈祥而憂傷的眼睛看着她,她就什麼也不敢說了。爸爸把一隻半舊的棕色皮箱給了她,她接過來,竟有接受“遺產”的那種味道。她在心裏說:爸爸,您已經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這就足夠了,除此之外,我還需要向您索取什麼呢?
她把自己的衣服、書籍、文具裝進皮箱,闔上又打開,打開又闔上,反反覆覆,生怕遺漏了什麼必需的東西。
“你呀,恨不能把整個西廂房都搬了去!”媽媽有一次閒着沒事兒,踱進女兒的房裏,瞅着她收拾東西。
“可不,就跟要出門子似的!”姑媽一邊幫她疊衣裳,一邊說,“到了那兒,熱啦,涼啦,都得自個兒照看自個兒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什麼都得預備齊嘍!”
“連這也帶走?”媽媽問。她看見新月正在把那張鑲在小鏡框裏的照片往皮箱裏裝。
“橫是怕在外頭想家,帶上你們孃兒倆這相片兒。沒離開過媽唄!”姑媽替她解釋。她的解釋顯得多餘,當媽的應該是更理解女兒的。
其實,新月的想法很難說清楚。媽媽在照片上是慈祥而溫柔的,和她親密無間,而不像在生活中那麼難以捉摸。她希望媽媽的形象永遠像照片中那樣,帶在身邊,她覺得親切。但媽媽顯然不希望她把照片帶走。“那就……給您留下吧?”她猶豫地把鏡框又從箱子裏拿出來,看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