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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霍修把他當個啞巴領回了家,讓他放羊。蘇鳴討厭那些愚蠢的髒毛團,但初春的夜冷得刺骨,連羊糞都被雪水泡潮了,生不起火,他只能躲進羊羣中間,和它們一起發抖取暖。霍修的圓臉蛋女兒有時來給他送酒送鹽,老頭若覺得女兒在外頭停留太久,隔天便會騎着一匹嶙峋的瘦馬找到蘇鳴,用鞭子給他一頓好打。霍修不識字,卻有種天然的狡黠,知道這個撿回來的啞巴害怕見生人,也不願離開這片貧瘠偏僻的草場,他願意怎麼作威作福都行。老東西又那麼吝嗇,他家的狗跑起來能看見骨頭在皮毛下運動,他家的女兒衣袖短得快到手肘,他自己喝的酒酸得像醋。
那年冬天,他們和另幾家牧民合夥找了一處小小的冬場,蘇鳴每天早晨領着馬出去,讓它們把雪層破開,喫頭一道草,再領着羊羣出去,讓這些不會破雪的蠢貨喫第二道草。雪深到膝蓋以後,霍修纔給了他一匹脾氣暴躁的老種馬。有一天蘇鳴帶着羊羣離家十好幾裏地,遇見霍修從外頭打冬麂回來。老頭醉醺醺招手叫他,他不明所以地跟去,被領到一個還沒結凍的小水泡子邊。霍修示意他往裏看,然後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他跌進水泡子裏,看着他撲騰,哈哈大笑。
那水不深,卻凍極了,像一把快得不可思議的刀,片去了他周身所有的皮膚,火辣辣地疼。霍修不是想殺他,只是拿啞巴逗着玩。他甚至不敢這樣對待他的牧犬,那些總也喫不飽的動物會撕掉他兩腿間的那塊老肉。
蘇鳴打着抖爬上岸,原本就破了洞的羊皮袍子爛糟糟貼在身上,霍修還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蘇鳴把他拽下馬背,抓着後脖領按進冰冷的水裏。老頭開始還掙扎,拍出老高的水花,後來漸漸也不動彈了。
蘇鳴卸下馬背上的墊毯,裹在自己溼淋淋的身上,然後放開霍修的馬和狗。馬認得路,飛快地跑了,那些狗衝他吠了幾聲,卻沒撲過來,轉而繞着老頭的屍體轉圈,彷彿想把他舔醒。蘇鳴後來才發現它們是在啃霍修的瘦脖子,費了不少勁頭,用鞭子和靴子把它們轟開。狗們喫了苦頭,哀怨地夾着尾巴逃開,消失在雪裏。
蘇鳴就在原地生了一小堆火,把自己連衣服帶人烤着,坐等他的老朋友到來。那些琥珀般明亮的眼睛直到夜裏纔出現,它們膽怯地在火光所及的範圍外徘徊,低低號叫。
蘇鳴起身,把老頭的屍體丟了出去,砸在雪地裏,鬣狗們轟然逃散,片刻又聚集回來。牧犬在霍修身上撕開的傷口散發出甜美的誘惑,無需招呼,鬣狗們開始歡快地享用半結凍的肉食,溼潤的舔食聲和爭奪廝打聲不絕於耳。它們把霍修喫掉了大半,還想把剩餘的部分拖走,這時蘇鳴抓起火堆裏燃燒的柴朝它們猛戳,對峙片刻之後,它們悻悻地退走。蘇鳴飛快地把殘破的屍體在馬鞍後捆好,舉着火把連夜趕回去。
狗和馬早已先於他們到家,帶回了無言的壞消息,但鄰居沒人願意在下雪的夜裏出門去尋找一個凶多吉少、又小氣又暴躁的老鰥夫,只有霍格那圓臉蛋的女兒獨自在家哭泣。見到屍體之後,女孩哭得更厲害了。天亮前,他們在營帳後面挖了一個雪洞,埋葬了幾乎不能連綴的屍體。鬣狗的牙印誰都認識,而他只是個老實巴交任人欺侮的啞巴,沒有人會懷疑。
他攬住女孩的肩膀把她拖回營帳,以免她在雪地裏跪着凍死,然後倒了一碗老頭的酸酒,在火塘上煮沸,強迫她喝下去,好止住她的哭號,自己也喝了兩口。
女孩縮在牀上,仍然不住低聲啜泣,蘇鳴被煩透了,乾脆鑽進她的被窩。說來奇怪,在他功成名就的那些年頭裏,最低賤的營妓也好,姿容高貴的羽族舞姬也好,全都給過他愉快的記憶,他連她們的臉也記不得了。但他仍清晰記得埋葬霍修的那個晚上,老婆周身火一樣的滾燙熱度。那記憶至今仍像烙痕殘留在皮膚上,讓他覺得自己還活着。她結實、圓潤,嘴裏有清涼的青草氣息和酒酸味,出奇地害羞。那晚之後,又過了大半個月,她才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微笑。次年八月,他倆的兒子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