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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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話是趙輝和苗徹在車上商議好的,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除了這個,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前幾年,在班上發起過捐款,四十來個學生,湊起來也是筆不小的數目,結果被老師全部退回來。同學裏不乏混得特別好的,有個在外地當老闆的,話說得很直接:“我壓根兒不缺這點兒錢,每年給慈善機構捐款,最起碼都是七位數,花在自己老師身上,那還有什麼話說?”一封紅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來。趙輝爲了老師的病,還專門找到母校的相關部門,希望由學校出面,給予一定補助,最後沒辦成。趙輝爲這事很不舒服。其實再想想,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退休教師那麼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攤子大,樁樁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來,不能壞了規矩,否則就亂套了。趙輝是覺得,歐陽老師不是別人,當初要不是他站出來仗義執言,系裏那麼多老師,難免要受一輩子委屈。
當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風也是囂張得很,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人家的論文,他拿過來稍加修飾,大筆一揮,換成自己的名字。系裏分房子,老老實實排隊的,永遠比不上那些開後門的。評獎評職稱,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無天日的意思。老師們怨氣很重,但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被穿小鞋。唯獨歐陽老師在一次大會上當衆提出彈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沒有老師跳出來過,但這位系主任一貫採取的辦法便是,賴皮加反咬一口,諸如“我有錯,你也不見得乾淨”那種。雞蛋裏挑骨頭,誰不是爹生媽養?誰不喫五穀雜糧?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誰能保證不犯點兒錯?這種做法很卑鄙,卻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點兒,他便大做文章。遲到早退、與女學生說笑、背後談論其他老師、照顧親友的小孩轉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學校工作——到他嘴裏,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後臺,好幾次對他的舉報不了了之,倒讓舉報的那些老師丟盡顏面。唯獨歐陽老師,是個例外,學養深厚,人品端正,受學生愛戴,人人都服氣。歐陽老師把系主任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統統整理成文,呈到校長那裏,都是有理有據,很客觀,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請過一筆基金,弄了個項目,邀請歐陽老師一起合作,其實也是想拉攏他。歐陽老師拒絕了。類似的情況還有多次。歐陽老師學問好,口碑也好,黑白兩道都需要這樣的人才,倘若想要賺錢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機會,也不用怎麼動作,只需稍稍順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數學系、歷史系那種,不靠死工資,靠項目申報和專項資金。一個項目只要通過,少則幾千,多的能批下好幾萬,放在80年代,絕對是筆巨資。許多老師的心思都不在課堂上,光想着那些“錦上添花”的名堂,來錢快,評職稱也快。人人全盯着項目和錢,輪不到自己的,與其說是氣憤,倒更像是妒忌,更沒心思上課了。這種風氣,也間接助長了系主任的氣焰。事情很快有了結果,系主任被調走,算是起義成功。接下來,有人推薦歐陽老師當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時,趙輝是他最看好的學生,兩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當着別人,歐陽老師話不多,點到爲止,唯獨對着趙輝,才說掏心窩的話:“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麼用,能當個教書匠,教幾個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就很滿足了。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這些年,他每隔一陣便去看望老師,也順便說說自己的情況。工作上的事,老師只是靜靜地聽着,幾乎不過問。神情中,他對這個學生是極滿意的,端嚴方正,比當年的自己還多了幾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風度。唯獨一樁,他勸趙輝再找個女人:“李瑩都去世那麼久了,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聖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過給別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師說話稍有些剝皮拆骨,也是因爲極親近的緣故,更是以己爲鑑,怕愛徒矯枉過正。他不止一次地對趙輝說:“我這個性格,自己喫苦頭是咎由自取,連累的是身邊人。”老師是指這些年都沒讓師母享過什麼福,臨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還要靠她照顧。
趙、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辭離開。兩人好說歹說,留下一個信封,也是把話說絕了:“再不收,就是不讓我們做人了。”歐陽老師這才收下了。五千塊,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來。臨走前,老師問起上海幾個學生的近況,趙輝都往好裏說——薛致遠很能幹,生意越做越大,蘇見仁也比前幾年本分了許多,很踏實。老師點頭:“都蠻好。”
回去的路上,趙、苗二人俱是不說話。方纔師母送兩人出來時,眼圈都紅了——醫生的意思,怕是拖不過今年。兩人安慰了師母幾句,也已哽咽。師母說:“有空常來,他看到你們,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天。”
兩人回憶起當年與老師一起打籃球的情形。老師結婚晚,三十七八歲還是單身漢,每天下午倘若沒課,便招呼一衆男生打籃球。老師球技不算好,但勝在個子魁梧,抗撞擊,倒也有些威懾力,和一衆“小鮮肉”每日酣戰到黃昏時分,再一起去食堂喫飯。老師結婚後,房子分得遠,籃球便打得少了,偶爾打一局,師母在旁邊觀戰,掐着表,到時間就招呼他去買菜。小兩口分工明確,老師負責買和汰,師母負責燒。那時有個沒規矩的男生,調侃老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老師也不以爲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師和師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遺憾是,兩人始終沒有小孩。關於這點,老師的說法是,“丁克也蠻好”。但大家猜測,應該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當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問。
彈劾繫主任那件事後,老師一度被視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來。那些原先與他還親親熱熱的老師,漸漸地,看到他竟也不怎麼說話了,眉裏眼裏多了些東西,像隔閡,又像提防,兩個世界似的。老師知道什麼原因。他一貫的主張是,老師就要本本分分上課,少搞別的名堂。這些話聽在多數人的耳裏,自是不怎麼舒服的。他也不以爲意。他本就是這樣淡然的個性,照舊不理閒事,上課,過自己的日子。波瀾不驚地等到退休,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老師,俱是名利雙收,唯獨他兩袖清風,拿赤膊的退休工資,當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現在,也沒置換新的。雙方父母條件也不好,幫不了子女,倒要靠他們接濟。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頭幾次化療,藥水是進口的,不能入醫保,頓時就把積蓄花了大半。這次說什麼也不肯再做化療,一來怕折騰,二來也是實在折騰不起了。挑個郊區的小醫院,區政府建的,一半是醫院,一半是養老院。閒時,老師便去隔壁活動室和那些老頭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場,卻只能拿來散步了。師母說:“是一門心思在這裏等死了——”聽着委實讓人心酸。
車上,趙輝託了幾個朋友,代爲打聽胃腸腫瘤方面的專家,越快越好。費用方面,大家一起湊,倒不是問題。只是擔心老師的倔脾氣,半分好處也不肯受人家的。苗徹說:“實在不行,拿根棍子把人敲暈,還不乖乖的了?——我待會兒就找薛致遠討錢去,老師有困難,這樣的大戶不出手,誰出手?不能整天光想着怎麼哄女人——”苗徹是說前幾日,薛致遠替周琳公司辦妥上市那事。這在朋友圈裏都傳開了。現在不是過去,規章制度擺在那兒,政策漏洞越來越難鑽,人人都想靠上市回籠資金,沒那麼容易。都說薛致遠真有能耐,居然給他辦成了。這下週琳那小女人不死心塌地跟他都不行了。
趙輝沒接口。那晚,周琳是把他嚇到了。“……我說我喜歡你,你信嗎?”——他自是不信。早過了幻想一見鍾情的年紀了,何況又是那樣的女人。趙輝當支行副總也有好幾年了,平日裏應酬不少,通常是能推就推,但實在推不掉的,也只能敷衍。他見過不少場面上混的女人,貌美如花,眉目傳情,酒喝得愈多,話便說得愈真誠無比,都成套路了。周琳屬於比較出格的。在他看來,連火候都沒掌握好,太心急,內容也犯忌,反讓男人喫不消。那天趙輝沒有讓她太難堪,一來出於禮貌,二來也是看在那張臉的分上——他對她說:“周小姐,你有點兒喝多了。”她也知道分寸,自己找臺階下:“唉,年紀大了,酒量也差了。”他報以微笑:“你要是年紀大,那我就是老了。”
薛致遠隔日打來電話稱謝:“麻煩你啦——”還特意強調,“周琳一個勁兒地誇你,說趙總風度翩翩,紳士氣質,聽得我都有點兒妒忌了,哈哈。”趙輝猜他應該還有下文。果然,他提出最近有項投資計劃,想跟S行合作,搞個私募基金:“找時間一起聊下?”趙輝忙不迭地拒絕了。吳顯龍那件事,光聽着已讓他心驚肉跳了。都是在圈子裏浸淫多年的人,做與不做看各人的膽色和做派,但內中關竅所在,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哪裏能鑽空子,哪裏可以稍微試一試,哪裏堅決不能碰,每個人有自己的底線。薛致遠屬於底線比較低的那種。若不是情非得已,趙輝本不想與這種人搭上界。他也委實是不客氣,剛施了恩,立刻便要回報。趙輝也不是剛出道的愣頭小子了,話說得很客氣很到位,但態度是明確的。道不同不相爲謀。吳顯龍那邊,應該也已經意思過了。生意場上的人,多大的忙,還多大的禮,人情都是現開銷。趙輝本想勸吳顯龍,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再尋薛致遠,想想還是算了。
車還未進市區,便傳來消息:蘇見仁進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