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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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向陶無忌告解完,胡悅坐在出租車裏,翻看以前的微信。大學同學的羣。無非嬉笑怒罵,逢年過節說些祝福的話。畢業後便更敷衍了。另一個上海同學的羣,人少些,也更體己些。去年這時候,她調來S行,每人一句“祝賀”。苗曉慧艾特陶無忌,“不許趁機對胡悅動歪腦筋”。她率先跳出來發了個賊忒兮兮的“可愛”表情。再往前翻,大四下學期,苗曉慧問她:“你爲什麼沒喜歡上陶無忌?”她回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愈是這種時候,愈不能往後縮,抖抖豁豁反倒惹人生疑。這方面的分寸,她一直把握得很好。好得過頭,就成慣性了,自己也糊塗了,好像真的不曾喜歡他,清湯寡水的朋友,比千足金還要純的。她說“祝福你和曉慧能一直走下去”那瞬,是真的發自內心。在她看來,只要他好,她便是不好也不打緊的。這層意思,她告訴過吳顯龍,心裏盼着被老爺叔數落一通,促狹話扔幾句,反倒舒坦些。誰知老爺叔嘆了口氣,在她肩上一拍:“你啊,前世欠了他的。”上週,苗曉慧給胡悅打電話,說她爸爸已經見過那青年了:“你說,我什麼時候告訴無忌?”小心翼翼地徵詢胡悅的意見。胡悅道:“早點兒說吧,拖得越晚對他越不公平。”口氣不怎麼好。她猜苗曉慧應該能聽出來。其實已按捺住了,她是想狠狠發一通火的。只可惜發火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有些人天生可以發火、胡鬧、被原諒,有些人卻只能傾聽、勸慰和原諒。分工不同。又忍不住自責,若早些把陶無忌搶過來,便不致到這地步。好心辦壞事,說的便是她。到這一步,再怎樣都已晚了。
審計組槍頭一轉,竟要了最近幾樁案子來看。說好是查上半年,這一下變生倉促,誰都沒料到的。張行長問郭處怎麼回事。郭處並不與他多言,只說現在審計模式與過去不同,靈活得多,不拘泥於形式與時限。張行長想,這是屁話,上面不授意,底下哪來的閒工夫?又不多半毛錢獎金。只是不知是哪裏出了紕漏。隱約聽吳顯龍提過與趙輝的關係,按說應該是牢靠的,退一萬步,便是有事,也不該這麼快。
人手一份材料。陶無忌只看幾頁,便去問郭處:“來真的?”郭處看他一眼,笑笑:“這話可不像陶大俠說的。”郭處很溫婉的一個人,圓臉,皮膚白淨,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看着比實際年齡略小些。這幾年升得有些快,又是女同志,行裏流傳着不少關於她的緋聞。人卻是不錯,工作認真,性格也好,與被審行打交道不卑不亢,相比苗徹那時,倒有些以柔克剛的意思。陶無忌看過她寫的報告,文字很漂亮,據說是中文系畢業,做了五六年行長祕書才轉到審計的。除了陶無忌,底下人也俱是有些納悶,但也不敢多問,各做各事。週末加班,把審計報告趕出來。與被審行開交流會時,張行長雙手抱胸坐在一邊,神情委頓。前年的基金和今年的貸款加起來,情況不可謂不嚴重。他也沒心思辯解了,對方一看就是有備而來,自己倒成甕中捉的那隻鱉了,心裏只想着會到哪一步。他託胡悅向吳顯龍轉達,“無論如何這關要過掉,否則大家都沒好處”。胡悅嘴上答應,卻沒睬他。吳顯龍早問過趙輝了,青浦這麼突如其來,究竟什麼狀況。趙輝說:“人太張揚,不是好事情。”吳顯龍琢磨這話,矛頭該是對着張行長,倒不見得是衝自己而來,稍稍放些心。又問胡悅:“那癟三得罪誰了?”姓張的到底與胡悅更親近些,有些事自己未必清楚,胡悅多少該知道些。“嘴巴欠,喜歡惹事。”胡悅是說戴副總去世那件事,傳言很多。人活着的時候不見得對他多好,人死了倒抱起不平來,一本正經要討公道,說姐夫死得“冤枉”。雖是私底下說,但指名道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又是那樣個性的人。“活該。”胡悅說他。他叫屈,說他也冤,人人都罵他獨喫自家人,害了姐夫。罵名跟死人掛上鉤,一輩子都難洗掉。要不是抱了幾分愧疚,那神經病女人,自己還會與她拖到現在?張行長講起來也是一包淚。胡悅嘴上不以爲然,但到底相識多年,他對自己這般掏心掏肺,要說完全不觸動,也不至於,偶爾也勸他:“你這種材料,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好好對老婆,好好過日子。”是爲他好。但孃胎裏帶來的性格若能說改便改,天底下也沒有傻子了。到底是惹禍了。忍你一時,難不成還會忍你一世?戴副總的事,在S行是禁忌,知情或是不知情,都不敢提。張行長對胡悅聊的那些細節,她當故事聽,也並未告訴吳顯龍,卻在告解那晚,漏了一些給陶無忌。
“世事險惡。讀書時聽到這個詞,只是一笑了之。人這輩子,真正覺出世事險惡的,應該也是少數,大都是無病呻吟,誇大其詞。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體會到這種感受。”
她點到爲止,不想嚇壞他,也怕他反感,把她看得愈加複雜。倘若他以爲她還有別的心思,那她更是欲哭無淚了。她在他面前總是這樣,說話做事都一繞再繞。既怕他不懂,又怕他全懂;既怕他喫虧,又怕他順得過頭,後面跌得更慘;既盼他做個好人,又怕他太好了,反襯得她無所遁形。一會兒想通,一會兒又糾結,反反覆覆。最後總是一句——她之於他,終究只是個過客。這總結客觀得恰到好處,斷了念想,也不致傷得很了。她安慰自己,若想要回報,又何必找他?老爺叔說得對,前世欠了他的,這債找別人討便是,虧本買賣這輩子只做他一家,也就罷了。那晚胡悅想到這兒,把口罩往上拉些,手擋住眼圈,佯裝朝別處看,心頭酸得要命,連帶五臟六腑都要酸出水來。
蔣芮搶了一個同事的客戶。那人是個老員工,吊兒郎當老喫老做,對客戶並不怎麼上心,被蔣芮鑽了個空子,靠三寸不爛之舌,硬生生搶了過來。一家對外貿易公司,規模不小,每年兩三千萬存款逃不脫的。同事恨得牙癢癢,去經理那裏告狀。這人說話也促狹:“他對人家講,他是行長的毛腳,人家拎得清,當然掉方向啦。”蔣芮猜想這話必然傳到趙輝耳裏,等着被開銷(方言,意爲責罵),誰知竟沒有。他愈加懸着心,想着與其擔驚受怕,不如直接送上門,倒還落個乾脆。趙輝見他來,也沒怎樣,略提了一下那事,只怪他不該搶客戶:“大家在一個辦公室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尷尬。”蔣芮竟有些委屈了:“您該知道我爲什麼這樣。”趙輝奇道:“爲什麼?”蔣芮怔了一下,到底沒有直說,拿陶無忌來做類比:“他爲什麼來的S行?——我比他更有誠心,也更有耐性。”餘光瞥見趙輝若有所思,心頭一凜,想,別惹惱了他纔好。趙輝停頓片刻,緩緩道:“所以呀,你們是好朋友嘛。”
蔣芮特意提了一下東園公司的那筆房開貸,上個月趙輝交代他辦的。蔣芮頭一回做這麼大的case,又是趙輝派下的,自是盡心。單看材料並無異樣,心裏清楚,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時冷不防提出來,有些突兀。“趙總給我機會,我一定好好幹,不辜負您的厚望。”面兒上很誠懇,一丁點兒別的意思也不露。趙輝朝他看,沉吟着:“——倒也談不上厚望,你是我介紹進來的,別給我闖禍就行。”蔣芮忙拍胸脯擔保:“不會不會,您是蕊蕊的父親,就跟我自己的父親一樣。您好,我纔好,這道理我懂。”表忠心的痕跡有些重,急吼吼了。他朝趙輝偷看一眼,還好,臉色不差,眉宇間似是還溫和了些。一激動,又是一句:“您放一百二十個心。”
蔣芮問陶無忌:“敲未來老丈人竹槓,會有啥後果?”陶無忌愣了愣:“沒敲過。——又問趙總借錢了?”蔣芮搖頭:“準確來講,不叫敲竹槓,用‘要挾’大概更合適。”陶無忌吸了口氣,不再往下問。蔣芮停頓一下,有些哀傷的口氣:“別看不起我。”
週末,陶無忌去苗徹家。邀請有些突然,苗徹一個短信:“有空嗎?來我家喫飯。”中午約,晚上去。他問苗曉慧,半晌沒回復,心情忽有些激動,預感這將是一次里程碑式的會面,有承前啓後的意義。沒有西裝,湊合着把工作服熨了一下,皮鞋擦得鋥亮,頭髮吹得蓬鬆,往鏡子前一站,小夥子還挺精神。在附近超市買了補品和水果,叫輛出租車直接過去。苗徹開的門,露半個腦袋,又衝進廚房。“沒菜,燒個老鴨湯,在小區對面的盒馬鮮生買只帝王蟹清蒸,再拌個黃瓜,馬馬虎虎喫喫。”陶無忌忙道:“不馬虎不馬虎,這麼高大上——”等了半天,沒見苗曉慧出來,不禁納悶,嘴上兀自閒聊,“苗總真是時尚啊,還會在盒馬鮮生買東西,我爸跟您差不多年紀,連支付寶是什麼都不知道。”藉着去衛生間洗手,瞥見兩間臥室都空着,沒人。陽臺上曬着衣服,粗略一看,全是男式的——猜想父女倆又鬧彆扭了,曉慧多半搬回了胡悅家。怪不得不回信息,應該是心情欠佳。陶無忌頓時失望了。半日的希冀落空,一臉頹喪,被苗徹看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