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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嗎?不恨嗎?能不恨嗎?他和我媽媽生下我後,就一直漂在外面,說是闖蕩江湖。我媽媽爲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歡得罪強仇,哪一回回來沒帶回麻煩來?我那老爹是個比我還劣的性子,和屠刀門的人也處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對付,所以屠刀門全遷出了關外,只我們家還留在河間府。他從小就不把我當個女孩兒養,教我練武,教我蹲樁,教我使大錘。我們家的鐵鋪,從我十三歲起,可就是我支撐的。”說着,她嘆了口氣:“這我也不怨,但小稚兒,你還小,不知道身爲一個女孩家的苦處,尤其是——長得醜。”
小稚插嘴道:“你不醜。”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時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本來我也不是真就嫁不出去,比我醜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說着,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雖然小時,她以一個小女孩的驕傲對她不能擁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現得嗤之以鼻,但從心裏說,她是羨慕的。
“這麼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我爹他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見了……”她面上露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色,“就是那個死鬼路青楚。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捨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快到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遇險時,這村裏人人敬仰的一個什麼餘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別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送來了。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麼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餘叔的,我……雖然處處擰着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着幹過。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說着,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別人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麼想着,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麼個人,也就不屈了。餘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暗地裏似對我很放心。我知道,他們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麼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如果,那個路青楚但凡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生爲他路家人,死爲他路家鬼,他家裏要出了什麼事,爲他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以後,就算回來看他老孃,也只待幾日,還只在他老孃屋裏搭一個牀,從不進我房的——生意,有什麼生意值得那麼忙呀?想想,他家,田裏地裏,鍋臺竈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我圖他什麼?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一排三個弟弟倒有兩個傻的,剩下一個還是二語子,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我忙裏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醜。”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日對着個孩子的面,不由都說了出來。只見眼淚一滴一滴沖刷着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只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來,在外面養女人都可以的,可他連這點都不給我。我原來也不是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時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裏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麼,在他心裏種了個毒根:總是認爲後孃就不是人養的,就是註定對他壞的。我頭一兩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裏悶呀,要發在別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好像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
小稚靜靜地聽着,只覺天上剛纔還爲餘日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日光後,漸漸變成鐵青色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拔錘怒擊的光彩拂去,底下的,還是這場粗糲的、無可掙扎、絕望已極的人生。“我的脾氣是大家給激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麼和別人相處。我一和別的女孩玩兒,他們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這個村裏,你別看他們現在對我感激,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回話不?就是說,也是帶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你別看祠堂那日他們那麼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裏肉裏摳呢。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回手,以後在他們眼裏,我還會是一個外人——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
天上的雲已是鐵青色了。小稚心裏浮起了一絲絕望。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裏的話,但在心裏,也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同情。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那種她這一生都不甘心的鐵青。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鮮活的生命,但命裏卻幾乎已註定要給她安排上一生的鐵青。
只見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來,點起煙煤,狠狠抽了一口旱菸,嘆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