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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鍔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放馬疾奔。連他座下的斑騅也糊塗了:主人每次見到那個人,不幾乎都是並肩緩轡,生怕它走得快了嗎?
韓鍔驅策着座下的馬兒疾馳,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不想見到她,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他本打算長安一別罷,這次出使塞外後,哪怕窮荒終老,也不再與她見面了。但爲什麼天意居然如此,這一生糾糾纏纏,自己終究躲不過去的,總還是她?
相見爭如不見!——而她卻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韓鍔雙腿緊緊地夾住跨下的馬,那斑騅只覺自己的主人這一生都沒有這麼情迷意亂過……不要給我希望,不要讓我絕望,給我一個美好,讓我永遠悵望……韓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頭到底想的是什麼:到底自己想要的是希望、是絕望、還是永生永世空睜雙眼的悵望?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奔跑了多久,只覺得騎下的馬兒沒有了自己的驅策,已經慢了下來。他由着它緩緩停住,他這時已奔到了一個高曠之地,天上。雲垂廣翼,那雲的翼翅壓得低低的,在極遠處似乎都與那草兒親吻在一起了——攬翼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韓鍔忽然覺得自己這放馬一奔都有種說不出的好笑與說不出的孩子氣。他舉頭向天,卻見雲影重重之下,那輪月兒雖有遮掩,卻還是皎明的。
他還從沒如此認真地看過這塞上之月:這裏地廣人稀,這裏的月兒,也沒有了那人事喧擾的中原之地爲一個個生人的苦思切念所糾纏繚繞出的溫情牽扯了吧?那是一份天地之初的皎潔,而他所渴望遙慕的愛,不也是這天地之初的一份自自然然,萌發勃動的浩蕩?
他忽然不逃了,覺得脖子下涼涼的,不自覺伸手向頸下一摸,卻摸到了小計給他雕的那個小骨笛。骨質冰涼,貼着他的皮膚,似鎮定着他的心神。他忽然有一種豁朗的感覺,那感覺升騰起來,直欲裂笛,直欲放歌。他湊笛近脣,就開聲吹了起來。聲先小小的,接着卻穿雲裂石,在這一片靜寂的雲天草沙間撕破開來。那馬兒聽得笛聲,聳起了耳朵,打了一個響鼻,抬頭前望。韓鍔一曲未竟,忽然住笛而歌起來,他唱的卻是一首舊詞: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爲農歲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候門前心不能……身投河洛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共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今人做人多自私,我心不悅君應知:濟人然後拂衣去,肯做徒爾一男兒?……
身後的人聽到他的歌聲就愣住了。韓鍔脣邊微微一咧——沒想在這個塞外之夜,他終於把自己的那個心頭的情結解開了。
不錯,天地如此之大,本來不該僅只是兩情燕婉所能縛住的——可方檸,你也真夠自私的了,我自私是不願違己初心依附於你。你自私是就算我獨使塞上,你還不肯將我輕易放過?而這次你要的又是什麼?你所要求我,所期待我的,難道僅只是做一個你的裙下之臣嗎?我可以喜你,但不會臣服於你,不會將自己輕身相與,裹挾入你的生活成爲你的僅僅一個棋子。羌戎犯境,生靈塗炭,我此時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即然你就是那通曉胡語,明習昭武九姓風俗的人,那同去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