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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中軍帳內,韓鍔靜悄悄地崩潰。這一場戰,他佈署嚴謹,安排周密,臉上的神情也一直鎮定如恆。他情知麾下的三軍將士並不怕犧牲,也不懼怕死亡,只要他以一個“義”字或者“家國”的字眼遮住他們的眼,讓他們無暇去探索那真正的屬於自己生命的意義。可那一竿高揚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卻正是韓鍔所一向深表質疑的,這是怎樣的一種虛僞與欺騙!
餘小計呆了,但他不敢呼救——他絕不能在這時、讓三軍上下看到他們主將的崩潰。這場崩潰只能是韓鍔一個人的——也是他的。
他兩隻手掌忽靈動地在韓鍔身上按了起來。只見他的雙眼在韓鍔背後忽然空茫茫起來,那彷彿餘姑姑那雙白堊堊的眼,彷彿韓鍔在居延城見過的那個黑衣女子。他的口裏低聲念着:“睡吧,睡吧……”一聲聲重濁低柔,彷彿要盡己之力把韓鍔催入一個夢境。韓鍔只覺渾身有如虛脫,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肩上小計的手,回頭苦笑着看了小計一眼,那笑裏有一種悽慘的味道,那一種悽慘卻是小計所最怕看到的。他默默地悄悄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卷龍團香,悄悄點燃。那一蓬青煙升起吸入韓鍔鼻息間,韓鍔的臉就也是空茫的了。
只聽餘小計道:“鍔哥,睡吧,睡一覺就好了,你所有心中的憂慮都會在睡夢中告訴我。那時,那些苦惱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了,有我與你分擔。以後……如果人死了有以後……人生時所有的折磨,無論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當……”他的話裏有一種催眠的味道,可輕輕的聲音裏有一種東西是堅定的,似要標出縱人世沸亂如許、種種價值都已破碎虛空後最後的一點堅守與皈依……時間何其迢遞,而空間又何其汗漫,我們都是徜徉於其間不知自己何所來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迷路的孩子。在那樣的一場時空中,無維萬向,有指皆虛。所有的參照都是虛幻的,因爲沒有一種東西幾乎是絕對靜止,可以絕對不動的。但、還有我在!我在,起碼可以給你標出一個最基本的距離。因爲我隨你而動,以動中之動謀就恆靜。那一個靜,就是家,也就是皈依……
這是餘小計家傳的大荒山裏迷迭之術的根本心法。他雖年幼,一向也最滑稽涕突,但對此心法的領悟,卻是帶着夙慧的。
韓鍔果已睡去。他在夢中做着種種迷離的奇遇,有方檸,有餘婕,有祖姑婆,有師父……好多好多,還有夭夭、阿姝與阿殊,甚或二姑娘與樸厄緋,但就是最親密者,他懷裏所深揣的那份隱痛卻也無法對其提起……忽然屍橫滿地,一張張熟悉的卻叫不出名字的戰士的臉浮現在他的夢裏,他們面上滿是鮮血,他們在對他大叫着:“你以一竿高揚的旗誘我們陷入死地。可死了之後,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還沒有好好地活過。可就此被你拋入這永遠超脫的虛無裏”
……一時又是方檸獨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頭的她。已到了最後的境地,可她臉上的神色他還是看不懂,看不清,他只見到她紅豔的笑着……爲什麼那麼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卻註定尷尬的彼此並不瞭解呢……一個個幻影在韓鍔心頭掠過。餘小計勉力提聚心神,全力發動“迷迭之術”,他雖看不到韓鍔心頭細微的幻象,但一團團緋紅的、昏黃的、腥綠的顏色都閃掠過他的腦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動,他要勉力把它們導引開,勉力清理歸順,歸順到韓鍔的本心中。
夢中的韓鍔身子忽然一陣抖動,餘小計的眼前似乎一片蒼白,白得像是長安城的冬,而那個冬卻是虛漫的,不切實的卻籠罩盡心靈所有溝溝坎坎。遠遠的長安,是個具體而微的幻象與隱語,象指證着人世間一切所有說不清的含義,只聽韓鍔在夢中叫道:“父親……父親……”
小計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終於找到關竅可以安撫鍔哥心頭那個、可能他自己都不覺的、卻始終流血的傷口了。一行淚從韓鍔黃瘦的臉上流下,餘小計伸出手,任它流,卻在他頦邊接住了那終於滴落的淚。然後,他以淚自食,催動心法,潛入韓鍔心頭最隱祕處,將之輕輕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