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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鍔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發,笑道:“難得看到你像個孩子。”
方檸卻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歡看我這樣是不是?鍔,其實呀,你想要的即不是妻子。也不是情兒,而只是一個女人,是不是這樣?你喜歡的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樣,你不喜歡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這樣的在塵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後不後悔?”
韓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所說的是自己還從未想過的,不過她說的好像真的大有道理。他默然了會兒:不錯,也許,只有在這荒涼塞外,在杜方檸真的拋絕所有閨中少婦、江湖健女、朝中權貴、杜家女兒……這種種身份之後自己才真的能與她無牽無礙地呆在一起吧?因爲說起了這樣的話,兩人的心一時也靜了下來,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麼空曠,那麼寂靜,這樣的天地,雖然孤獨,卻大是符合韓鍔性子的。但他有什麼權利讓方檸這樣的一個女子陪自己這麼寂天寞地的慢慢蒼老呢?
好多事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再歡快的快樂背後原來也是那麼的蒼涼無奈。兩個人的心理都涼了下來,涼入心骨,但在這冰涼冷漠的盡處,覺得一切似乎都穿了、破了、無所倚仗、無所堪寄的時候,卻又覺得彼此那浮在這蒼涼雪地上的一點熱情與一點願力的溫柔是如此美好。他們本來分開坐的,這時韓鍔卻低着頭伸手來握住了方檸的手——“執子之手,也與攜老”也許是有文字以來最哀傷最哀傷的一句詩了,他們兩人也都有攜手同老的心意,問題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攜老呢?
遙遠的洛陽像是夢中的一點瑰紅。雜着污濁,雜着燭煙的氣味,雜着人世間所有的慾望與由慾望而來的所有紛爭、折挫與快樂,那是一個“有”的世界。杜方檸在心裏骨裏鄙視着它,卻也珍愛着它。她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可以有一人可以幫她助她,聽她說話,與她攜老。而韓鍔呢,他不喜歡那個“有”的世界,可難道他真的要的只是一個“無”的世界嗎?那空空蕩蕩,自由得多到讓你甚至恐惑無依的一個世界?他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有人與自己同立於滔滔濁流之外,崖岸自立,自構所思所欲。
彼此這樣不同的人生選擇,卻又怎麼會碰到一起,又將那彼此本相當自閉的生死悲歡就這麼有了交融的呢?——“有”是“無”的反面,還是“無”爲“有”的全部?在空間、時間與生命這三個的問題面前,原是人答人殊的,再歡喜相愛的人,原來也是如此的孤獨。
“咚咚咚咚咚咚”,一陣鼙鼓聲起,響在這空茫茫的四野,一聲聲雄壯,激人熱血,卻又被這四野的空曠壓迫稀釋成說不出的單薄。鼓手們似不服這天地之大,感到那空闊的天地似乎打定主意要瓦解稀釋掉他們的鼓聲似的。前聲才散,熱力一入雪野就涼了下來,他們不等那鼓點略停。就已又追加了一陣敲擊上來,一迭迭疾催,終於在這無聲的天地裏拼力撐出了一個沸騰騰、熱鬧鬧的有聲的世界。可那世界是密閉的,延至遠處依然是寂寂的空野,但聲響所及之內,卻已撐出了一個人世。
有聲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熱氣。鼓聲催動着熱氣,熱氣感染着鼓聲,馬鳴犬吠。鷹飛獸走,雪積天寒,樹枯草矮——這是一個獵場。獵場中的人被這種種聲息氣味催動得血也熱了起來,要在這空曠的雪地裏好好地撒一場歡纔好,來上一場極熱烈的圍獵。
——這卻是落雪後的第三天早晨。一清早,羌戎王屬下就來到李長申的帳前,說羌戎王回來了。今年頭一次落雪,他們羌戎王要開一次已數十年未有的規模宏大的圍獵,所有的部落首領與左右賢王都會參加,羌戎王傳話,讓漢家天子使也前去一看。那使者說起這些時面色露出一絲古怪,看得韓鍔與杜方檸都有些一愣。